他向来聪慧,有的事情无需言语仅用一个眼神便能推敲出大概。烈霏变得寡言,除了九千胜不与任何人交谈,尤其是对亲生父亲烈霖。
九千胜无言,按照当时的情形,他也不知如何作答。
烈霖身体却在那时候彻底垮掉,或许是唯一的儿子的的疏离,终于压垮了这名长久以来承担一切的男人的肩。
烈霖踌躇不决,想同以往一样拥抱爱子,烈霏却一个劲往九千胜的怀里躲。烈霖眸中的光,彻底黯然,他惨笑着踏出房室,从此再未踏入其中。烈霏的手指紧攒九千胜的衣襟,却在烈霖离去后潸然泪下。
后来,父子二人的关系稍稍有所缓和,却再也不复当初。
烈霏终不负父亲所托,他的成就远超越烈霖在他这个年纪能达到的成就。烈霖欣慰道,逐渐隐没于人前幕后。
然后在烈霏擂台比武之后,大病不起。
父子二人放下了多年的心结,却是在天人相隔之际,何等讽刺。
“霏霏……”烈霖颤巍巍伸出手,想要触碰爱子的面颊,这一回,烈霏再未躲闪。烈霖满足地笑道:“瞧爹老糊涂了,你都已经这么大了,早该唤表字而不是乳名了。”
“爹,无碍。”烈霏声线略颤抖,表面装作不动声色,唯独眼底止不住的哀伤出卖了他的情绪。
烈霖凝望他良久,随即唤道门口静候的人:“九千胜,吾有要事托付。”
九千胜颇感意外,还是照作入室内。
“霏霏他虽然乖顺,但这些年来还是最听你的话了……咳咳!”
“爹!”烈霏连忙上前搀扶住父亲,不住地为他顺气。烈霖虽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九千胜。
令九千胜不由忆起当初二人的一番对话。
“霏霏的病,你是如何做到的?”眼前人语气虽轻巧,眼神却隐含防备。九千胜以折扇遮掩陡然冷下的自己的面容:“在下虽不才,但对小公子确实尽心尽责。心奴的事自然是吾的事。”
“是啊,你怎会害他,连我这父亲险些犯下的大错都能及时化解,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到的……”像是早就知晓的答案,烈霖没有多大的意外,喃喃自语透着难掩的嘲讽。
“我也不知是何高招。我只求你——”
“今后还望多提携犬子。”
记忆中的人同眼前的相重合,除却满头增加的华发,面容是一样的苍老。
将折扇收回袖中,九千胜上前半跪于床前,郑重地点头:“只要吾九千胜尚在一日,便会护心奴周全。”
油尽灯枯的人听罢终于放心,他冲着窗外的天际悄然无声地呼唤一个名字。看唇形似乎是女子的闺名,那该是他少年结发的妻子,他们曾是那样的琴瑟和鸣情投意合,无奈命运波折将他们分离,独留孑然一身的烈霖抚养他们情感的延续,所以烈霖才会这般珍视烈霏的存在不单单是独子的缘故。如今眼见爱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物,身边又有足以托付之人,于是终于卸下一生的重担。任光阴荏苒仍不改对情感的坚守,铅华磨旧了他的容貌磨不去他的爱人的忠诚,数十年未曾续弦,在交代一切身后事后永远阖上了眼。
烈霏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拥住亡父逐渐冰凉的身躯,滚浪的泪珠不住滚落。他无声地哭泣着,九千胜于这时仿佛看到多年前那还能放肆大哭的少年。
九千胜收拾了情绪,走出门向门口留守的黄雨说道烈霖的死讯。黄雨也不复当年的呆愣少年,如今的他亦是挺拔足以独当一面的成熟男子。黄雨眼眶发红,嘴唇不住地颤抖,他重重点头,既然转身准备烈霖的丧事。
烈霖的去世,亦令这名烈家义子瞬间成长。
光阴荏苒带得走青春带不走真情。九千胜亲眼见证烈霏从一个药罐子成长为如今的烈家家主。前不久二人还曾在这处院落空地中比试,那酣畅淋漓的感觉令九千胜仿佛找回了江湖上挑战四方的回忆。
真不敢相信带给他这一切的会是那名亲手带大的少年,虽然那人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
九千胜是如何医治烈霏的始终是他的隐秘,唯一能得知的是他的身体状况在那之后不复最初的康健。某一日他们二人比武,到了最后九千胜眼前忽然一黑,紧接着身体发软直直向前倒去。烈霏连连收回使出的剑招唤道“大人”将人接住。九千胜用了好长时间才聚焦,甫一睁眼便见少年一脸担忧。
“心奴,吾无事。”
“骗人,大人骗谁都骗不了我。”起先九千胜所住的别院便是烈霏所选,九千胜的身体状况烈霏是头一个察觉的。不顾大人的反对,在九千胜的惊呼声中烈霏一个巧劲将人打横抱起。
“大人身体不适尽可同心奴言说。从前是大人照顾心奴,总该留给心奴回报的时候罢?”嘴上说是讨巧的话语,动作确实强硬得不容置喙。
九千胜怔愣到好半天方才回神。
他的心奴,什么时候竟成了这般扮猪吃老虎的人了?
不过……因为体势的缘故,九千胜的耳朵恰好位于烈霏的心脏处。抱着他的人胸腔内有力地鼓动,怀抱有力又坚实,九千胜不由贪恋起这温暖来。行走江湖久了,倒是在没有这般足以依靠的时候,这难得的服软……不赖。
彻底放松下来的九千胜索性将头倚在烈霏怀中,感受少年有力的心跳,是无法言喻的心安。
烈霏见状浅笑。他的大人也会有撒娇的时候啊。继而加快了回房间内的步伐,面上是抹不去的喜悦。
那名能令九千胜产生心安的少年,如今正站在他的面前。
烈霏一头及腰蓝发高挽成马尾,一袭玄色缀黑羽绒毛的长衫,腰间挂一道一剑,周身沐浴暖阳底下,俊美到如同戏文中拓下的青年才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