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山行不曾开口,苍也就少讲话,但偶尔还是可以听见苍从前头低低飘来的声音,通常都很简短,可能是一则吩咐,可能是下意识的自喃,有时候则是一句若有似无的问候。这时候,翠山行便会想起,他刚来玄宗之时,苍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有需要,尽管开口。
自那之後,一直到现在,苍没再说过同样的话,这句话却已烙进翠山行心底。
後来,苍领令将有远行,翠山行一早便打理好两人行装,不料苍竟令他留下。此趟为代玄宗之主拜访故友之行,路程遥远、时限紧迫,苍打算只身前访。翠山行紧咬下唇不肯轻易退让,担心年仅十五的苍遇险将无人照应,第一次,他违逆苍的意思,坚持拿起行装跟在紫影身後。原以为苍会端出师兄姿态喝令自己,不意他竟似妥协,未有多言即收起琴匣上路。
途中,苍加快脚程赶路,翠山行追得辛苦,却心甘情愿。遇到山贼打劫路人,苍刻意不停,翠山行无奈搁下步履搭救,随後再以加倍的速度依循苍之道气追赶早已不见踪影的他。就这麽没日没夜地折腾两日,等翠山行到达目的地时,苍已从高人故居出来,不给他任何休憩余地又疾步如飞地依原径折返。
翠山行亦不肯示弱,提步直追,却在途中因精神涣散不慎遭崩石击伤,瘫坐在地上无法动弹。他无助抬首,早先连块衣角也看不见的紫影倏忽出现在他面前。苍紫灰色的瞳眸定定地看着翠山行,似乎在等待什麽,只见翠山行满脸不甘,却又止不住盈眶热泪。
他哭得涕泪纵横,小脸上沾满沙泥,话语哽在咽喉间,咽之不下、欲吐难出。哀怨的眼神直看着跟前的苍,有难堪、有愧赧,似在求救,却充满令人费解的坚持。苍吁了一口气,冷然地注视着他,那总是沉冷的眸子竟透散些许温润色泽。
还记得很久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翠山行浑身起颤,眼泪掉得更凶,他胡乱抹着泪水,瘦弱的双臂不知为何抖若秋叶,几度像要开口,下一刻又缩了回去。苍也不着急,一反连日来的匆匆步调,耐性十足地倚着树干等候,直到一道微如蚊蚋的声音缓缓飘出。
师…兄…咽了咽唾沫,不知是久未开口或者是甫出口的这两个字眼使然,翠山行浮现窘赧神色。脚…不能……动……
苍的眼神渗出微不可察的笑意,一把抱起坐在地上的翠山行负於背後,略带强制意味的举动化消了翠山行初时的细微挣扎。回去後,去师尊那里口头向他请安。
闻言,翠山行点头,小脸埋在苍已渐形伟岸的背上,呼吸令他心安的味道。他於是明白,即使世上已没有其他人等待自己开口,苍不曾放下对自己的期待。
那一日,苍背着翠山行,难得地说了许多话,苍说他知道翠山行受恩於玄宗,为了使自己时刻铭记玄宗恩情,他努力划清自己与玄宗的界线,以为不与玄宗人交谈,就不会因日渐熟络的亲昵而逾越该有的分寸与礼数,忘记了玄宗之人是他的恩人,而不仅仅是单纯的家人。苍又说,小孩子的想法总是天真,但翠山行却有着超乎成人的坚毅来恪守自己天真的准则。
那日,苍说了许多话,但也不是太多话,只是恰好足够让翠山行明白,尽管这几年他们不曾交谈,苍却了解他。他们日夜相处、如影随形,虽然总是一前一後,但心是兜在一起的。
再後来,他们长大成人,不生疏也算不上亲密,尽管彼此心中明了长伴於自己身侧的对方已有不同於少时的意义,他们的相处在亘长的岁月里仍然一如往昔。彼时,道境边界疑遭战火肆虐,敌手未明,玄宗之主点了几名弟子前去边界查探,苍亦列於其中。那日,苍回到六弦所在的道院,独自坐在庭内凝视摆在石桌上的琴匣以及从不离身的宝剑,从日落待到日出。
翠山行在他身後几尺远的院落遥望着苍,没有打扰他。他约略明了苍在盘算什麽,心里欣慰着他也有开不了口的时候。时辰届至,翠山行端来一杯茶,安静站在苍背後。
弦首,翠山行等您回来。他想,这次就由自己开口亦无妨。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倔强的娃儿,他明白何时该进何时该退,如若跟不了,他就等他回来,在苍身边,他的信念一向简单。
苍回头瞥了他一眼,神情似乎带着些许讶然,似乎;很快地,他的眼神恢复平常的淡然,唇末如旧勾起似扬非扬的角度。替吾收着琴匣,还有,要保重自己。首次,他伸出手,若有似无地拂开了翠山行颊侧翠丝,在其颈窝留下不同於自己清冷态度的温热。
即便他无法让他随行,他也会将随身之物留予翠山行,这不是承诺,只是一种体贴。
取走白虹,苍与翠山行擦身而过,风带走那道令翠山行熟悉的气息,他背对着远行之人,感到窒息般的闷痛。手指抚着泛散木头香气的琴匣,翠山行从无法伴随苍的寂寥里体会到,他和苍之间那一丁点不同於以往的意义转变。
那次远行,苍中了埋伏,被其他道子合力救了回来,此後七日七夜,翠山行悉心照料。苍复原当日,将白虹剑鞘上的剑穗取下交给翠山行。
吾知你心意,以此为赠,他是孤高冷崖上的寂寞人,天命至重,师命为上,无怨无悔,却也委实渴望,当自己回头之时,有一个人能在他身後。你不离,吾不负。
束於世俗伦常与宗规,他和他之间无法明朗,永远存在一段距离,跨越不得;然而,只要他不离,他便不负。翠山行颤然接过剑穗,将之紧握於手,翠山行永远追随弦首。,许下承诺。
然後,道魔大战起,玄宗於封云山败亡。辗转百年过,前尘恍如梦。
翠山行一直遵守着他对苍的承诺,直到异象解、异度魔界第二殿亡,直到他和他短暂退守幕後,直到……他观测天象探察到不祥之兆。
一趟玄宗旧址独行,自此,他失去了翠山行,失去了总是站在自己身後的温暖。
他将翠山行葬於天波浩渺,他经常站在他身後的那个位置,每日,为他燃起一炷薰香。
伫立於幽若关前,苍难掩哀恸。眼前是天之口与地之口的交会点,路迢凶险,生死难卜,他却在此刻想起尘封许久的往事。
他给他承诺,到头来他只能允他体贴。
即便是如此,苍却清楚,只要自己的体贴不断,翠山行的承诺便不谢。
整了整紊乱心绪,苍专注地凝视天之口的入口,他始终记得,他的责任未卸、天命未尽。
翠,他低唤,即使眼下无人,苍相信翠山行总是信守对自己的承诺。你要跟好。
语毕,他坦然阔步迈前,带着断腕决心与难以言喻的温柔神情,穿过关口、直入幽若关核心。
在阴阳交界之处,苍之後,一缕翠绿圣魂浮现,紧紧跟随。
第十六章 番外【偎】--袭莲篇
圣诞节前後,通常都是白雪飘飞的天气,每户人家门前都堆积着厚薄不一的雪层,小孩子们丢雪球、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和融之情替白皑雪景增添额外的温暖。
一大清早,家里就传来阵阵喷嚏声,袭灭天来拧着红通通的鼻子,将用过的卫生纸准确空投进垃圾桶。不晓得是怎麽回事,今早一醒过来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一会儿喉咙痛、一会儿流鼻水流个不停,卫生纸用去大半包,整个鼻端被纸磨得又红又痛,他知道这是感冒的前兆,只好猛喝开水看看能不能压下症状,不料情况竟愈来愈严重。
他本想装傻窝回被窝继续睡个天昏地暗,反正放着不管它,病症也会因为人类的免疫系统发挥作用而逐步痊癒,但是他的如意算盘却被一步莲华生生打断,不仅硬拖着他去医院看病打针,回家还监督他吃药睡觉,更三申五令病好之前不准他使用电脑。
他年底还有篇连载要截稿啊,哪有闲功夫在这混吃等死,无奈想归想,一步莲华一旦坚持起来,还真没人拗得过他。翻着白眼,袭灭天来无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