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工程师把我的话听得真切,就重复说,他相信今天的嘎玛人实在是太穷了,所以只能有什么卖什么,这一点还得请我理解。至于嘎玛大陆曾是整个阿尔法星球文明的始祖,那是所有人都承认的,因此嘎玛人永远是顶天立地的民族。还说,虽嘎玛今天国力衰弱,不得不依附于人,但决无遭外国侵略占领的危险,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愿意到嘎玛殖民,也没有任何一个统治集团愿意到嘎玛来担当养活二十亿人民的重负。面对这一片可怕的荒漠和如此众多的人口,让任何一个穷兵黩武、侵略扩张的集团都望而却步。
其实对于嘎玛民族来说,他们的国土何需怕别人来侵占呢,他们自己毁灭了自己的国土,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占领了。他们的国民成了先进国家的劳力,开采着别国不屑开采的矿物,挖掘着古生命的遗骸,用以换取他们自己的土地上本该出产的东西,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们总得活下去……”工程师说。
工程师说出的“活下去”一词刚落地,我就听见从被尘雾污染得轮廓朦胧的劳工工棚那边传来了一片哭声。我惊讶地望过去,看到好几十人从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走来;其中好些人,每四个一组,抬着卧在担架上缩成一团的人,旁边是一些大声嚎哭的女人,后面跟着一大群小孩子,像是送葬。人群从我们面前经过,我数了数,共有八副担架,担架上的人有男有女,都脸色苍白,气息奄奄。有一个垂死的人,在经过我身边时,睁大眼睛,求助似的向我举起一只大手,从脸上的皱纹看,该是四十来岁。那些孩子大都不超过十岁,他们的特征是:脸很小,而且像老人一样干瘪,眼睛特大,肚子圆圆鼓起,四肢却很纤细,这一点,尽管他们穿着御寒的服装,也还是看得很明显。队伍的最后,跟着两名警察和一名医生,那医生身穿长袍,脖子上挂着诊断用的仪器,双手抱着一叠文件。
“这些人是怎么了呢,”我问,“是发生了工程事故吗”
“哪里的话!我们这里从来不会发生工程事故,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工程师说,“他们将因病而死。因此,您要是在这里投资,可完全不必考虑工伤事故的赔偿问题。”
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工程师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例行公事。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抬走一些病入膏肓的人,送到转运站,再从那里集中运到中心医院,最后送入尸首分解工厂。”
“我看他们……这些患者都很年轻啊。”我说。
“年轻吗”工程师反驳道,“他们并不年轻啊!阿卡利利先生,您不能用阿尔法人或是嘎玛上层人物的标准看年龄。阿尔法人和嘎玛国的上层社会,一百岁也不算老;但对于嘎玛的普通劳工来说,这些人差不多已经到了大限了。对于他们来说,三十五岁以上就被称为老头儿老太婆了,没有谁会欢迎他们了,不管他们是不是还剩有一点尚未榨干的劳动能力。而且,您瞧见那些孩子了么,他们也正急急地等着接他们父母的班呢。”
“他们患的是什么病”我又问,“还能医好么”
“阿卡利利先生,”工程师摇摇头说,“您戴着面罩,是为了什么呢恐怕不仅仅是怕被别人认出来吧。”
我刚要开口,工程师又说:“是为了防避嘎玛的尘埃,对吗?嘎玛大陆的尘埃,比阿尔法星球任何地方都浓重。而嘎玛国的矿区,这里空气中尘埃的浓度又比嘎玛的其它地方大四五倍。我们嘎玛人天生就有长长的鼻腔和腔中的长毛,还是无法将空气过滤干净。尘土大量进入人们的肺中,久而久之,肺就变成了硬硬的石肺,丧失了原有的功能。这种无药可医的病在我们嘎玛大陆非常流行,每年都夺走大批人的生命,在矿区,因这种病而死亡的比例特别高。阿卡利利先生,我们大陆上的天然植被全部消失,我们生活在沙尘之中,发生这种情况也是必然的。我看过您的家乡地球的资料,那真是个好地方,我相信那里的人们是绝不会生这种怪病的,是吗,阿卡利利先生”
“矿主有义务为工人们购置我用的这种防尘面罩的!”我愤愤地说。
“那么您就去向我们的董事长阿里巴先生提出建议好啦。”工程师道,“可是劳务合同当中并没有这一项啊,而且这东西也很昂贵呢。坦率地说,在我们这里,什么东西都比矿工的性命贵重。不过我以为就是人们戴上这玩意也不会起什么大的作用,因为灰尘太浓,颗粒太细微,简直是无孔不入。实际上我们更相信自然选择的道理,能适应环境的活下来,不能的,就让他们死掉好了。请先生看看我的大鼻子,还有从鼻腔里长出并把半个脸都盖住的长毛吧。有了这样的器官,灰尘怎么还会钻进肺里去呐!”说着,就用手指从鼻孔里挖出一块黑乎乎的黏稠物弹在地上,那令人作呕的东西在尘土中滚成了一团泥球。“我就是能适应环境的人;然而不是所有的人都跟我一样幸运的。”
“但我有个问题,很想得到答案,”我说,“那就是:既然嘎玛人口死亡率这么高,又何以保存了二十亿之众的人口呢”
“关于这个问题,”工程师回答说,“这是因为嘎玛人的生育观与这个星球其它地方很不相同;嘎玛人不知从哪一辈老祖宗那里一代一代地继承了这样一个信条:认为人生最大的罪过就是不能繁衍后代,认为人生最大的乐事就是生育,认为人生最大的功德就是多多地留下子孙。因此,嘎玛人在骂人赌咒时,常说对方‘不能留种’、‘后继无人’,认为这两句话比什么都要恶毒。一般嘎玛人的家庭中,一对夫妻往往有六到十个孩子,全国人口中,十岁以下儿童的数目比成年人多一倍。因此普通嘎玛人的家庭生活负担特别沉重,也就是说特别贫穷。政府部门做了大量工作,号召国民少生孩子,但遭到顽强抵制,成效甚微。说来也真是奇怪,越是穷,就越是迷信祖训,这样一来,就成了这样一种局面: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工程师问我,地球上是不是也是这样。这一问,弄得我十分尴尬,一时脸红心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不过,”工程师接着说,“我们嘎玛国家的一些学者,其中包括一些社会学家和生理学家,提出一种理论,说是多生早死,正好加快了遗传与变异的过程;上帝自会让嘎玛人逐渐适应我们的自然环境,让我们的鼻子变得一代更比一代长。经过科学计算,待到嘎玛人的鼻子长到目前的三倍,也就是达到四十五厘米时,就可以滤尽空气中的尘埃,把完全干净的空气吸入肺中了。”
我看了看工程师的鼻子,已经有二十公分长,若变成四十五公分,再配上他那付大耳朵和胖胖的身躯,就活像一只野猪或是一只貘了。我觉得十分可笑,但为了不失尊敬,未敢笑出声来。
瓦莉亚小姐,听了工程师这番话,小脸由白变绿,做出轻蔑的表情,似乎大不以为然。
“我看你还是就此打住,别再胡说八道了。”她生气地说,“那些理论根本就是反科学的谬论。还等不到鼻子变长,我们嘎玛人就该彻底灭亡了!”
“啊哈,”工程师干笑一声,反驳道,“灭亡就灭亡了吧。如果嘎玛大陆的人类灭绝,没有了人类来干涉,嘎玛大陆也许就会慢慢复苏。小姐,我可是在这块大陆上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我曾去过海岸上一块荒废了一百年的古矿场,自从它关闭后,再没有人去过那里。你猜我在那儿看见了什么好大的一片野草和树林!在那儿,你会看到野生动植物是怎样在恶劣环境中拼死挣扎、并最终站稳脚跟的。那儿的一片小小的绿洲是生命与荒漠一百年斗争的结果。若是人类不再干预,过几百年,最多几千年,这样的变化就会在其它地方发生,并将渐渐地从沿海向内陆发展,嘎玛大陆就会重新变绿。当然,生物的品种也许与过去会有所不同。同样的,如果没有了人类,泥土、水和空气中的生命孢子也会在其它大陆复活,新一轮的进化就会开始。”
“这种新一轮进化,只能在整个儿阿尔法星球的人类全部灭亡之后才能开始。”瓦莉亚说,“人类会指望这种轮回么。”
“对不起小姐,我话说得太多,已经大大地损害了我们嘎玛国家的形象,有点不像是个爱国者了。”工程师笑了笑,“看了刚才不愉快的一幕,听了我们这一席对话,不会削弱了您在这里的矿业投资的意愿吧,阿卡利先生!”
这时,我参观嘎玛矿场的兴趣全部消失,不仅因为情绪低落,而且也因为我感觉身体很不舒服。我胸腔憋闷,恶心头痛,眼里直冒金星,我觉得自己就要支持不住、马上会瘫倒在地。嘎尔丁警长看到苗头不对,就上前架住我的胳膊,瓦波拉又从另一侧扶住我。
“赶快送阿卡利利先生去医院!”嘎尔丁冲着瓦莉亚大叫。
“离这儿最近的就是矿区医院了。”瓦莉亚说。
“不能去那儿!”工程师喊道,“到了那儿就有去无回了!”
瓦莉亚道:“那就快帮我把阿卡利利先生送往中心医院吧!”
我虽然全身难受,但他们之间的对话,我还是听得清楚。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我架上飞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