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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衣带遗书(1/2)

    夜深沉。半月如霜。

    姚表摩挲着手中一条浸透鲜血的衣带,沉思良久。

    衣带里面有东西。他摸得出来。感觉像是纸张的质地。当时,他亲手把这衣带从沈若寥身上解下来,趁无人注意,藏到怀里。现在,他带几个侍从离开大军北上,已经好几天了。今日行至东昌地界,在荒郊野外露宿。夜深人静,只有车里的一点灯火跳跃。他将衣带又取了出来。

    里面究竟是什么?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里面藏着的东西,是解开一切秘密的答案。

    寥儿,你当初为何背叛燕王,效命朝廷,乃至今天,宁肯舍身于疆场。这一切的缘由,竟是为何。

    姚表听了听周围并无动静,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一柄小刀,借着昏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把衣带拆开。

    所有人都已经睡熟。

    他努力了好久,只到两眼昏花,才终于费劲地把衣带拆开,从里面抽出一封血迹斑斑的书信来。

    遗书?他想到。

    他将书信展开,却是两首诗,已经被血染得模糊难辨。前一首十分熟悉: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后一首,他却从未见过:

    “丈夫立世,当存奇志。文以修武,武以利文。文当伯温,武胜伯仁。生为中山,死如文山。”

    他凝视着这两首诗,来回默读了几遍,放下来,默默叹了口气。

    心中的诸多疑惑,似乎有所明白,却又其实丁点儿没有解开。

    他将书稿折起来,放回怀中藏好。

    连日颠簸。行程却只走了一半。作为行医之人,几日来他对这颠簸深恶痛绝,却又毫无办法。他不能留在大军中;燕王不容许。回北平是唯一的办法。然而北平尚有八百里之遥,好几天的路程。从淝河战场回北平,这个速度,要走半个月。然而他能怎么办?车马已经颠簸得够厉害了。

    淝河一战,燕军行险,朝廷惨败。淝河地势平坦,草木稀疏,本来并不适合设伏;更何况南军连日来蹑行其后,待到燕军察觉时,粮道已被平安率军切断。王爷在淝河伏击南军,有些孤注一掷。然而竟然成功了,朝廷中了埋伏,顷刻溃乱。

    至于生擒沈若寥,本来并不在燕王计划之中。

    数万燕军,层层重围。良久下来,竟无一兵一卒能近得其身。然而毕竟他只是一个人奋战,战马已丧,外加还要照应身边一个低能的传令官。他终究突围不出去。双方只是僵持。

    此刻,朝廷大军见救不出左副将军,已经跟着右副将军平安溃退而走。燕王听说沈若寥被困在重围中,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有如此的好运。

    王爷于是亲自提剑而来。燕军见王爷前来,让开道路。若寥站在重围中心,只是严密守着,并未出手。周围士兵也无一人敢于上前。

    姚表跟在燕王后面,走到重围中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定睛良久,不敢确认这是他认得的那个沈若寥。

    他早已不再是北平时的样子。甚至已不再是济南时的样子。姚表并没有见过他在东昌时的样子。然而此时此刻,面前的沈若寥和他想象中的东昌侯、左将军,却又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秋风的光芒,都已彻底被血色掩盖。他看到的只有硝烟、鲜血、泥泞,浓黑、腥红、浑浊,乱糟糟地遍布,从头到脚,分不出铠甲战袍,甚至分不清人脸。没有北平新婚的仪宾郎,没有济南英俊的神箭手,没有威风凛凛的左将军,没有风姿卓越的东昌侯;一切只是疲倦,绝望,疼痛与不屈;一切都只是秋风,冷漠,高傲,孤独——尽头。

    若寥见到燕王,秋风便收回了剑鞘中。燕王见状,挖苦地问道:

    “沈将军,何不自刎以保名节?是想投降不成?”

    他却淡然答道:“殿下要留我细细折磨,若寥怎好坏了殿下兴致。”

    王爷使了个眼色,周围早已迫不及待的士兵便一拥而上,将若寥打倒在地,抢下秋风,剥去铠甲,用麻绳捆了起来。姚表记得自己看着他们捆绳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捆得太紧了,会把人勒坏,他当时心想。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绳子确实捆得太紧。若寥筋骨肌肉无法用力,站都站不住,被士兵们强行提起来,脸色苍白,嘴唇都有些发青,却咬住牙,一声没吭。

    王爷接过士兵们递上来的秋风,翻在手里看了看,笑道:“沈将军武功盖世,为何现在却如此老实?”

    若寥答道:“天子有言,勿使负杀叔父名。若寥不敢放肆。”

    王爷沉着脸,冷哼一声:“勿使负杀叔父名?济南之时,你不是已经置孤于死地!”

    若寥却淡淡笑道:“那与手刃王爷是两码事。”

    王爷生了气。王爷这股怒气,应该是由来已久了吧。

    “那手刃张玉呢?”王爷怒气冲冲地问道。“还有谭渊,王真,所有待你亲如兄弟的人,一一都被你斩杀。这些你又都怎么说?”

    若寥平静地答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王爷突然抽出了飞日宝剑,剑尖抵在若寥胸口。

    “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若寥道:“我自归顺朝廷之时起,就已知有今日。”

    王爷冷笑道:“你以为,孤会就此一剑刺下,让你死个痛快?”

    若寥却道:“就算王爷想,您的几十万大军也不答应。”

    “好得很,”王爷冷冷道,“你可愿与我比个高下?”

    若寥困惑,姚表也困惑。

    “王爷何意?”

    王爷收回手臂来,看了看飞日的剑尖。“沈若寥的剑法武功,孤早想亲自领教。你可有胆与我单挑?”

    若寥道:“若寥受天子嘱托,勿使负——”

    “勿使负杀叔父名;我知道。你若真如此忠心耿耿,便遵守你天子的指示,任我如何攻取,你也别还手。孤很怀疑,你真能做得到?”

    若寥没有回答。王爷却嗖嗖几剑,挑断了若寥身上绳索,将秋风扔还给他。

    “拔剑;与我格斗。你若有本事杀了孤,现在就是你报效天子的机会。”

    王爷说罢,便真的动起手来,飞日向若寥身上刺过去。若寥却不还手,连躲都不躲。王爷收住这一剑,停在若寥咽喉之上,好不生气。

    “你是算准了孤不会就此杀死你,对么?”王爷眼中杀气腾腾,突然精芒暴闪。他手臂向下一甩,飞日当胸划过,若寥浑身一颤,一个趔趄,后退两步,咬住了牙,没有吭声。一道血痕便在胸前浮现。

    王爷喝道:“拔剑!还手!”又一剑劈下。

    若寥却依旧没有拔剑,也没有躲避,直挺挺受了这一剑,正劈在肩头。姚表看见他苍白的脸色。

    王爷一剑一剑地接连落下,若寥也就一剑一剑地默默承受。这一来反而愈加激怒了王爷。周围的士兵也愈见愤慨而激动,纷纷按捺不住,叫嚷着为张玉将军报仇,为谭渊和王真报仇。

    若寥终于支持不住倒地,到处鲜血流离,却依旧咬了牙,只是保持沉默。姚表开始无法继续旁观。行医之人骨子里的那股子人性道义开始翻腾,渐渐控制不住。

    王爷停住了剑,脾气却更加暴跳如雷。如果若寥叫唤两声,咒骂两句,或是求饶——一切都会比他一味保持沉默要好得多。王爷问道:

    “你在嘲弄孤;你以为你不躲也不拔剑,孤就下不去手了?”

    若寥此时,连回答也不回答,不知道是无力,还是成心更加激怒王爷。如果是后者,他的目的顺利达到。王爷见他不吭声,竟然抬起马靴来,照着他胸口猛地踢去。

    姚表当即跳了起来,冲了上去,扶住若寥。他喷了一口鲜血,却仍然只是沉默,脸色仿佛沙土。

    王爷看着自己,有些惊讶:“树德,你这是干什么?”

    姚表求道:“殿下,您要是真的还想留着他,就请到此为止;要不然,他便丧命此处,非殿下所愿!”

    王爷阴沉沉地望着他,压低了声音:“你闪开。”

    姚表吃了一惊;这音调太过不详,他心里还在迟疑,身体却本能地闪开。王爷在火头上,他不想惹祸。

    边上一直有人在号哭;姚表此刻才意识到,那是若寥的随身传令官,正五花大绑,拿在燕军士兵手里,也在场眼睁睁看着,满脸惊狂。

    钟可喜突然大叫一声:“不!——”

    姚表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燕王又一剑刺下去,口中咒骂道:

    “起来!别跟这儿装死!你以为你装死,孤就会放过你吗?”

    他踢了一脚,又连下两剑。钟可喜号哭不已。燕王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