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怎样亦做不象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
七
世人多知恶的东西往往有大威力,如云恶煞,会惊得人分开顶门骨,轰去魂魄,不知好的东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见性命,亦有这样的惊。佛经里描写如来现相,世界起六种十八相震动,竟象是热核炸弹投下的震动。但恶煞的威是威吓、惊是惊怖,使人渺小,好的东西则威如祥麟威凤的威,惊是惊喜,使人飞扬。惟有好的东西亦发挥了大威力,才能使恶煞的大威力亦化凶为吉。但西洋人惟发现了神,他们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牺牲,不及中国人的可以直见性命,谁挡在面前,虽释迦亦可以一棒打杀,如汉高祖的斩蛇开径。
我小时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见了檐头的月亮有思无念,人与物皆清洁到情义亦是理性。大起来受西洋精神对中国文明的冲击,因我坚起心思,想要学好向上,听信理论,且造作感情以求与之相合,反为弄得一身玻红楼梦里贾宝玉病重,和尚来说会医,袭人等把他身上带的通灵宝石解下来递出去,那和尚接在手里只见玉色暗漠昏浊,不觉长叹一声道,青梗峰下,别来十五年矣,竟如此为贪嗔爱痴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读到这一节,回味过来,真要掩泣。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宴河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稍公把他一推,险些人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淌下一个尸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也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的尸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我们两人在房里,好象“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惊绝四海,便象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象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前时我在香港,买了贝多芬的唱片段一听不喜,但贝多芬称为乐圣,必是我不行,我就天天刻苦开来听,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为止。及知爱玲是九岁起学钢琴学到十五岁,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却说不喜钢琴,这一言就使我爽然若失。又我自中学读书以来,即不屑京戏绍兴戏流行歌等,亦是经爱玲指点,我才晓得它的好,而且我原来是喜欢它的。《大学》里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我是现在才有了自己。
爱玲把现代西洋文学读得最多,两人在房里,她每每讲给我听,好象“十八只抽屉”,志贞尼姑搬出吃食请情郎。她讲给我听萧伯纳、赫克斯莱、桑茂忒芒,及劳伦斯的作品。她每讲完之后,总说“可是他们的好处到底有限制,”好象尘渎了我倾听似的。她一点也不觉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对我小心抱歉。可是对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没有兴致,莎士比亚、歌德、嚣俄(或为苏俄?——桑妮注)她亦不爱。西洋凡隆重的东西,象他们的壁画、交响曲、革命或世界大战,都使人觉得吃力,其实并不好。爱玲宁是只喜现代平民精神的一点。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读了感动的地方她全不感动,她反是在没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几节描写得好。她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连英娣与我离异的那天,我到爱玲处有泪,爱玲亦不同情。
我从来不见爱玲买书,她房里亦不堆书。我拿了诗经、乐府诗、李义山诗来,她看过即刻归还。我从池田处借来日本的板画、浮世绘,及赛尚的画册,她看了喜欢,池田说那么给她吧,她却不要。她在文章里描写的几块衣料,我问她,她只在店里看了没有买得,我觉可惜,她却一点亦不觉得有遗憾。爱玲是象陌上桑里的秦罗敷,羽林郎里的胡姬,不论对方怎样的动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
她对我这样百依百顺,亦不因我的缘故改变她的主意。我时常发过一阵议论,随又想想不对,与她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她这个人人呀,真真的象天道无亲。
一个人诚了意未必即能聪明,却是“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要聪明了然后能意诚,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知之先。格物完全是一种天机。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终难及。爱玲的聪明真象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以为中国古书上头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强。两人并坐同看一本书,那书里的句子便象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兴我是与她在一起。读诗经,我当她未必喜欢大雅,不想诗经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念了开头两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爱玲一惊,说:“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又古诗十九首念到:“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她诧异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欢从
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她叹息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我才知我平常看东西以为懂了,其实竟未懂得。
爱玲不看理论的书,连不喜历史。但我还是看了她的一篇写衣裳的散文,才与民国初年以来的许多大事觑面相见相知,而她这篇文章亦写衣裳只是写衣裳,全不用环境时代来说明。爱玲是凡她的知识即是与世人万物的照胆照心。
八
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象“花来衫里,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与她步行同去美丽园,大西路上树影车声,商店行人,爱玲心里喜悦,与我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与我们亲。”
爱玲的母亲还在南洋,姑姑已先从欧州回来,在怡和洋行做事,一日她说起柏林战时不知破坏得如何了,因就讲论柏林的街道,我问爱玲,爱玲答:“我不想出洋留学,住处我是喜欢上海。”所以我政治上诸般作为,亦终不想要移动她。
我与爱玲同看日本的板画、浮世绘、朝鲜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画集,我都伺候看她的脸色,听她说那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只语的指点,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还有爱玲文章里描写民间小调里的鼓楼打更,都有一统江山的安定,我才亦对这些东西另眼相看。可是随即我跟爱玲去静安寺街上买小菜,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里看看牛肉鸡蛋之类,只觉与我刚才所懂得的中国文明全不调和,而在她则只觉非常亲切,她的新就是新得这样刺激的。
我与她同看西洋画册子,拉斐尔与达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页一页的翻翻过,翻到米开朗基罗雕刻的人象“黎明”,她停了细看一回,她道:“这很大气,是未完工的。”塞尚的画却有好几幅她给我讲说,画里人物的那种小奸小坏使她笑起来。爱玲自己便是爱描写民国世界小奸小坏的市民,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做张做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美轻巧了,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惟象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是灰白的烟雾。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着对于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
现代大都市里的小市民不知如何总是委屈的,他们的小奸小坏,小小的得意,何时都会遇着大的悲惨决裂。现代的东西何时都会使人忽然觉得它不对,不对到可怕的程度,连眼前那样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干涉。爱玲与我说:“西洋人有一种阻隔,象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带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 又一次她告诉我:“午后公寓里有两个外国男孩搭电梯,到得那一层楼上,楼上惟见太阳荒荒,只听得一个说再会。真是可怕!”
扫帚星的尾巴有毒,扫着地球,地球上就要动刀兵或是发生大瘟疫,但不致因此毁灭,如今民国世界便象这样,亦不过是被西洋的尾巴扫着罢了,所以爱玲还是从赫克斯莱的影响走了出来。
中国文明就是能直见性命,所以无隔。我与爱玲两人并坐着看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她很高兴,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而虞信的赋里更有: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
爱玲与阳台外的全上海即是这样的相望相识,叫一声都会来到房里似的。西洋人与现世无缘,他们的最高境界倒是见着了神,而中国人则“见神如鬼”是句不好听的话。
中国人说天意,说天机,故又爱玲在人世是诸天游戏,正经亦是她,调皮亦是她。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了中国人有远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汉乐府有个流荡在他县的人,逆旅主妇给他洗补衣裳,“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我与爱玲念到这里,她就笑起来道:“是上海话眼睛描发描发。”再看底下时却是:“语卿且勿眄”,她诧异道:“啊!这样困苦还能滑稽,怎么能够!”两人把它来读完:“语卿且勿眄,水落石头见,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这么一句竟是对困苦亦能生气撒娇。这种滑稽是非常阳气的糊涂。
爱玲自己,便亦调皮得叫人把她无奈。报上杂志上凡有批评她的文章的,她都剪存,还有人冒昧写信来崇拜她,她亦收存,虽然她也不听,也不答,也不作参考。我是人家赞扬我不得当,只觉不舒服,责难我不得当,亦只得咄的一声,“无聊”,但他若是诚恳的,我虽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这份心意。爱玲却不然。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说我好,说得不对我亦高兴。”劝告她责难她得不对,则她也许生气,但亦往往只是诧异。他们说好说坏没有说着了她,倒反给她如此分明的看见了他们本人。她每与姑姑与炎樱,或与我说起,便笑骂,只觉又是无奈,又是开心好玩。是这样的形相,即不论他们当中虽有心意诚恳的,她亦一概不同情。爱玲论人,总是把聪明放在第一,与《大学》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诚其意之先,正好偶合。
又我与她正在用我们自己的言语要说明一件事,她却会即刻想到一句文艺腔,脱口而出,注曰,这是时人的确两人都笑起来,她这人就有这样坏。连她身为女子,亦会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苏州灵岩寺客堂挂有印光法师写的字,是“极乐世界,无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苏青去游,见了很气,爱玲却丝毫没有反感。
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了汉民族的壮阔无私,活泼喜乐,中华民国到底可以从时代的巫厣走了出来。爱玲是吉人,毁灭轮不到她,终不会遭灾落难。
夏天一个傍晚,两人在阳台上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辉未尽,有一道云隙处清森遥远。我与她说时局不好,来日大难,她听了很震动。汉乐府有“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她道:“这口燥唇干好象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象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厢里藏藏好。”不但是为相守,亦是为疼惜不已。随即她进房里给我倒茶,她拿茶出来走到门边,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侧,喜气洋洋的看着我的脸,眼睛里都是笑。我说:“啊,你这一下姿势真是艳!”她道:“你是人家有好处容易得你感激,但难得你满足。”她在我身旁等我吃完茶,又收杯进去,看她心里还是喜之不尽,此则真是“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了,虽然她刚才并没有留心到这两句。
九
一日午后好天气,两人同去附近马路上走走。爱玲穿一件桃红单旗袍,我说好看,她道:“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还有我爱看她穿那双绣花鞋子,是她去静安寺庙会买得的,鞋头连鞋邦绣有龙凤,穿在她脚上,线条非常柔和。她知我喜欢,我每从南京回来,在房里她总穿这双鞋。
有时晚饭后灯下两人好玩,挨得很近,脸对脸看着。她的脸好象一朵开得满满的花,又好象一轮圆得满满的月亮。爱玲做不来微笑,要就是这样无保留的开心,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我当然亦满心里欢喜,但因为她是这样美的,我就变得只是正经起来。我抚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好大,象平原缅邈,山河浩荡。”
她笑起来道:“象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她因说水浒里有写宋江见玄女,我水浒看过无数遍,惟有这种地方偏记不得,央她念了,却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个字,我一听当下呆住,竟离开了刚才说话的主题,却要到翌日,我才与她说:“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听在心里,央她又念了一遍。
还有一次也是,我想要形容爱玲行坐走路,总口齿艰涩,她就代我说了,她道:“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我觉得淹然两字真是好,要爱玲说来听听,爱玲道:“有人虽遇见怎样好的东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却象丝棉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踏糊涂。”又问我们两人在一淘时呢?她道:“你象一只小鹿在溪里吃水。”
我问爱玲,她答说还没有过何种感觉或意态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写的,惟要存在心里过一过,总可以说得明白。她是使万物自语,恰如将军的战马识得吉凶,还有宝刀亦中夜会得自己鸣跃。我说苏青的脸美,爱玲道:“苏青的美是一个俊字,有人说她世俗,其实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脸好象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馒头,上面点有胭脂。”
爱玲与炎樱要好,炎樱这个名字是爱玲给她取的,她的本名是fatima。她象敦煌壁画里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时代西方的巴比仑与埃及所照亮,炎樱亦这样,是生于现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国的上海。她比爱玲淘气。她只会说几句中国话,但对她所识的三五个中国字非常有兴趣,建议要与爱玲两人制新衣装,面前各写一句联语,走到街上,忽然两人会合在一起,忽然上下联成了对。
爱玲每赞炎樱生得美,很大气,知道我也喜欢她,爱玲很高兴。炎樱每来,活动不停,三人在房里,我只觉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讲上海话的,恐怕我亦应接不及。她又喜理论,但她滔滔说了许多,结果只象一阵风来去得无影无踪。有时爱玲要我评评,我就试与炎樱辨答。我说,但是事实如此,她道“真可怕!”我说社会本来就是这样的,她道“怎么可以这样愚蠢!”都只是小女孩的责怪,我的逻辑只好完全失败,而且甘愿认输。我忽然想起古乐府“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却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与炎樱说话,的确好象闻得见香气。
爱玲与外界少往来,惟一次有个朋友被日本宪兵队逮捕,爱玲因倾城之恋改编舞台剧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问过他家里,随后我还与日本宪兵队说了,要他们可释放则释放。应酬场面上,只一次同去过邵洵美家里。又当初有一晚上,我去苏青家里,恰值爱玲也来到。她喜欢也在众人面前看着我,但是她又妒忌,会觉得她自己很委屈。她惟常到炎樱家里,虽与我一道她亦很自然。我美丽园家里她亦来过几次,但只住过一晚。平时她惟与姑姑朝夕相见说话,有什么事商量商量。
她文章里有写姑姑说,从前家里养叫蝈蝈,剥青豆伺它,她正听姑姑说下去,却没有了。如今手头没有爱玲写的书,不大记得,但心里尚留着一种好,那是什么意义或情调都还未有的好,如前人写琴,“再鼓听愈淡”,人世只是历然都在,什么扰乱亦没有。
十
张佩纶当年为御史,攻击李鸿章议和,力主与法军战,朝廷命他督师,兵败基隆,贬窜热河七年。罚满释归京师,听候起复,例须谒李鸿章,意外得到李鸿章的小姐赐以颜色,忧患感激,遂成婚配。但李鸿章因翁婿避嫌,倒反不好保奏了,夫妻遂居南京。同辈张之洞是两湖总督,吴大徵是江苏巡抚,盛宣怀是邮传部大臣,他们或经过南京晤见,故人樽酒平生,张佩纶曾悲歌慷慨,泣数行下。爱玲说祖父好,姑姑却不喜,姑姑的漂亮是祖母的,她说祖父相貌不配。
张家在南京的老宅,我专为去踏看过,一边是洋房,做过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则是旧式建筑,完全成了瓦砾之场,废池颓垣,惟剩月洞门与柱础阶砌,尚可想见当年花厅亭榭之迹。我告诉爱玲,爱玲却没有怀古之思。她给我看祖母的一只镯子,还有李鸿章出使西洋得来的小玩意金蝉金象,当年他给女儿的,这些东西,连同祖母为女儿时的照片,在爱玲这里就都解脱了兴亡沧桑。
爱玲喜在房门外悄悄窥看我在房里。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是把古人亦当他们是今天的人。非烟传里的那女子,与人私通,被拷打至死,惟云“生得相亲,死亦无恨”,遂不复言,爱玲说道,当然是这样的,而且只可以是这样的。因为爱玲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柔艳刚强的女子。她又说会真记里崔莺莺写给张生的信好非常委屈,却又这样亮烈,而张生竟还去郑家看她,她当然不见。
好句是使人直见性命。白居易长恨歌有“宛转蛾眉马前死”,爱玲叹息道,这怎么可能!这样委屈,但是心甘情愿,为了他,如同为一代江山,而亦真是这样的。
爱玲与我说赵飞燕,汉成帝说飞燕是“谦畏礼义人也”,她回味这谦畏两字,只觉是无限的喜悦,无限的美,女心真象是丝棉蘸着胭脂,都渗开化开了,柔艳到如此,但又只是礼义的清嘉。爱玲又说赵飞燕与宫女踏歌“赤凤来”,一阵风起,她的人想要飞去,忽然觉得非常悲哀。后来我重翻飞燕外传,原文却并没有写得这样好,爱玲是她自己有这样一种欲仙欲死,她的人还比倚新妆的飞燕更美。
爱玲真是锦心绣口。房里两人排排坐在沙发上,从姓胡姓张说起,她道:“姓崔好,我母亲姓黄亦好,红楼梦有黄金莺,非常好的名字,而且是写的她与藕官在河边柳荫下编花蓝儿,就更见这个名字好了。”她说姓胡更好,我问姓张呢?她道:“张字没有颜色气味,亦还不算坏。牛僧孺有给刘禹锡的诗,是这样一个好人,却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我说胡姓来从陇西,称安定胡,我的上代也许是羌,羌与羯氐鲜卑等是五胡。爱玲道:“羌好。羯很恶,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气味。鲜卑是黄胡须。羌字象只小山羊走路,头上两只角。”
她只管看着我,不胜之喜,用手指着我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到嘴上,说:“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她叫我“兰成”,我当时竟不知如何答应。我总不当面叫她名字,与人说是张爱玲,她今要我叫来听听,我十分无奈,只叫得一声“爱玲”,登时很狼狈,她也听了诧异,道:“啊?”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竟是新相知,荷花娇欲语,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是真叫了出来,又怕要惊动三世十方。
房里墙壁上一点斜阳,如梦如幻,两人象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但是我们又很俗气。爱玲的书销路很多,稿费比别人高,不靠我养她,我只给过她一点钱,她去做了一件皮袄,式样是她自出新裁,做得来很宽大,她心里欢喜,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又两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来时下雨,从戏院门口讨得一辆黄包车,雨蓬放下,她坐在我身上,可是她生得这样长大,且穿的雨衣,我抱着她只觉得诸般不宜,但真是难忘的实感。
且我们所处的时局亦是这样实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来时各自飞。但我说:“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爱玲还与我说起李义山的两句诗,这又是我起先看过了亦没有留心的,诗曰: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
其后我亲见日本战败,总要想起这两句。见星沉海底虽惊痛。中华民国还要有新的好日子要来,如虹气飞雨扫过河原,那里是汉民族的出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