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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说张爱玲 苏炜(1/2)

    ——关于张爱玲的一封通信

    【作者简介】 苏炜,文学评论家。曾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任教于耶鲁大学东亚系。

    她要的就是没有一朵花、没有一瓣眼泪送她退场张爱玲,一个世纪的喧嚣华丽风流云散的寓言

    小林:

    那天想起请你写张爱玲,是因为你算文学行当以外难得的"张迷",且对张爱玲有一种切肤式的理解。你婉拒了,我也觉得当然。张爱玲是一个不好碰的话题,无论生前死后,都是一样。今日接到你的信,忽然觉得,谈论张爱玲此等奇异女子,反而是这家长里短的书信方式,最切合张特有的"形式感"。便也就想借回信,再为张爱玲拉拉杂杂家长里短一回了。

    生死对于张爱玲的吊诡

    当年鲁迅死时有一句著名的悼亡诗,其实也是大白话曰: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由此想及张爱玲,却并非为"虽死犹生"一类的俗想,实在是它吻合了生死对于张爱玲的吊诡。听说张爱玲的死讯传回北京,大陆文坛许多人士的第一个反应即是:怎么,张爱玲原来还活着?八二年我在加州大学第一次读到《金锁记》,听葛浩文教授说张爱玲就住在洛杉矶,我吓了一跳:张爱玲不是死了好久了么?记得我曾读过好几种“纪念专辑"一类的文字。近读大陆编的《张爱玲文集》,其封底就是一幅线描的仰脸闭目的女性侧脸"遗像"(恐是张爱玲当年亲自画的小说插图)。其中张写于八三年的《惘然记·序》提及:"最近有人也同样从图书馆里的旧期刊上(将它)影印下来,擅自出书,称为'古物出土',作为他的发现,就拿我当北宋时代人一样,著作权可以迳自据为己有。口气中还对我在本书里收编了几篇旧作表示不满,好象我侵犯了他的权利,身为事主的我反而犯了盗窃罪似的。"可见当时,大陆专事"张学”的人早把张爱玲视为"黄泉知己"了。连两年前香港拍的《红玫瑰白玫瑰》,其字幕旁白的处理方式,也都直令观众有"古物出土"、"故人名言"之感。这种"虽生犹死"的现象发生在张爱玲身上,似乎很经常也很平常。不说是她本人着意图谋的(从上文看,不确),一般的说法,除了大陆上"非文学因素"(王朔语)的刻意遗忘之外,至少是她那种数十年杜门谢客、遗世独立的生活方式所造成的吧。平素里我很少关心"作家动向"、"作家行止"之类的轶闻,我感觉里的"死亡意象",于张爱玲,主要来自她的作品。

    作为小说家,张爱玲确是一出发即踏上巅峰、一出手即成经典了。今天重读《金锁记》与《倾城之恋》,把它放在"五四"以来任何一位"经典作家"的名著之林,只有"谁能企及"的问题而不存在"是否逊色"的问题。难怪早在五十年前,傅雷就称之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了(见《论张爱玲的小说》)。你说得对,张爱玲仿了不少《红楼梦》的句式,你在今天台湾的几乎任何一位成名作家的文字里,也都可以读到不少熟口熟面的"张爱玲句式";大陆作家则是另一番样貌,你从今天苏童、格非、叶兆言等人的作品中,处处都可以读出"张爱玲"。苏童就曾为此抱冤说:他在写《妻妾成群》以前,从未读过张爱玲,谈不上受张的影响。其实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正如写大家族的兴衰颓亡,巴金的《家·春·秋》、曹禺的《雷雨》、《北京人》等等,无人逃得脱《红楼梦》却无人可及曹雪芹一样(张爱玲同样不可及);写旧时代庸常男女的庸常恩怨,从题材、主题到人物、氛围--末世情怀,洋场懒梦,旧人旧物,死亡败德,张爱玲一下笔就把它写透了,写尽了。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一出,仿如文学上的一记死吻,后人在相近的题材内便很难逃出它的"死亡之象"了。连同张爱玲自己,日后无论创作与人生,也都被那种深刻的"死相"所笼罩住了。如同西方的玛丽莲·梦露、猫王、詹士甸,正在颠峰、死在盛年而愈为世人迷恋的道理一样,我敢说,张爱玲设若死在二、三十年前,其作品的魅力至今不会稍减。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大抵不是的),如你所说,张爱玲从来不怕死,"死亡"于她也从来不成一个诅咒的字眼--她选择的,本身就是一种如同死亡一样孤绝的生存方式以及如同她的生存方式一样孤绝的死亡。就这一个意义而言,张爱玲数十年的"虽生犹死",就是一部世间难得罕见的奇书。(我不愿用陈凯歌称赞她的"伟大"二字,因为这太不"张爱玲")。就死亡、末世、畸异、虚空等等的意象营造而言,唯一超过了她以往作品所提示的高度的,就是张爱玲自己的生命现象本身。她作品里的人物--曹七巧、白流苏、范柳原、红玫瑰、白玫瑰等等,改编成影视作品(有的业已改编),你从今天全球各地的华人演员面孔中,或许都不难找到相近的、相对应的面影;但我无法想象,假若今天哪一位导演发愿要想编演《张爱玲》,从港、台、大陆当今的衮衮诸"星"中,究竟能有哪一位可以够格胜任演释张爱玲的?--巩俐?梅艳芳?张曼玉?刘嘉玲?不,没有,我真的想不出任何一位合适的。你可以举出一位来么?

    近日报载,北京报章虽然对张爱玲之死压低了调门(一如对沈从文之死一样),仍旧抑止不住各大书店抢购张著的风潮。更不必说,台、港、海外的华文报章、书店近来再次升温的"张爱玲热"了。张爱玲,因为她的死,反而重新真正地在她久违了的现实世界--尤其在中国大陆,活生生、泼剌剌地活了过来。她的作品、她的装扮、她的为人行状甚至她修补过的牙齿以及丢弃过的垃圾,都纤毫毕现地活现在读者面前了。这些天夜里读张的《传奇》--《金锁记》、《倾城之恋》、《茉莉香片》、《沉香屑--第一炉香》诸文,久久浸淫在已死的张爱玲的早已死去的世界里。忽然从你捎来的《张爱玲文集》中读到她写于八十、九十年代的文字,读到她谈大陆"伤痕文学"、谈芭芭拉·史翠珊的歌,特别是提到自己熟悉的身边人和事--比如美国nbc电视台的节目、现在仍在哈佛教授中国古典小说的美国汉学家韩南等等,这种忽然被强行拉近的距离蓦地让我生出一种恍惚,觉得张的活着的魅影就坐在我的书房里,好象还是由龙应台陪着她一起来的,正和我促膝细论着红尘俗世间的营营种种。--张爱玲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她的扑朔迷离的生命与文字,又营造出另一个真假魅惑的世界了。

    张爱玲的意义,又决非一个"叙述魅力"这么简单

    都知道张爱玲的文字功力了得。我时时觉得她的文章是写在针尖、刀尖与舌尖上的,犀利,爽亮,细碎。你信中捡出来的句子,在在都是随手拈来却凡人难及的。台湾作家张大春曾在读完《妻妾成群》、《罂粟之家》以后,盛赞苏童是"张爱玲以后最具有叙述魅力的一支笔"(大意),被认为是迄今为止对于苏童近乎"溢美"的至高评价。可见,张爱玲的"叙述魅力",是多年来两岸新进作家们心仪的一道标杆。可以说,张爱玲,恐怕是曹雪芹之后,中国文学中最具有叙述魅力的一支笔了。我自己,读张爱玲的小说如同读《红楼梦》一样,可说是又爱又恨。爱读,怕读,文字的诱惑力太大,怕一不小心就染出一笔的"曹味"与"张味"来—-虽然"张味"即自"曹味"而来,却又自成一种大格局了。太雷同什么伟人的"味儿"总是要让人生厌的,张爱玲小说中某些太象《红楼梦》的句式也如是。仿走了眼的"张味"最容易沦为"文艺腔",我在台港作品中读到许多诸如"她那苍凉的背影"、"你就是我今生的传奇"之类的句子就不禁要皱眉头。我对《废都》一直无法喜欢起来有许多原因,技术上,就在于它太多的"伟人味儿"、“名著味儿"。我把话题扯远了。"五四"以来,运用汉语白话文写作而语言技巧上乘的作家其实是不多的。不同背景的人们可以举出鲁迅、沈从文、朱自清、白先勇或者汪曾祺等等,但是愈到这个世纪的末期--汉语白话文的写作历史刚刚贯穿了这个世纪,中国文学史就愈来愈难忽略她--张爱玲。我想,张爱玲的意义,又决非一个文字技巧、"叙述魅力"这么简单了。

    都知道张爱玲的文字功力了得。我时时觉得她的文章是写在针尖、刀尖与舌尖上的,犀利,爽亮,细碎。你信中捡出来的句子,在在都是随手拈来却凡人难及的。台湾作家张大春曾在读完《妻妾成群》、《罂粟之家》以后,盛赞苏童是"张爱玲以后最具有叙述魅力的一支笔"(大意),被认为是迄今为止对于苏童近乎"溢美"的至高评价。可见,张爱玲的"叙述魅力",是多年来两岸新进作家们心仪的一道标杆。可以说,张爱玲,恐怕是曹雪芹之后,中国文学中最具有叙述魅力的一支笔了。我自己,读张爱玲的小说如同读《红楼梦》一样,可说是又爱又恨。爱读,怕读,文字的诱惑力太大,怕一不小心就染出一笔的"曹味"与"张味"来--虽然"张味"即自"曹味"而来,却又自成一种大格局了。太雷同什么伟人的"味儿”总是要让人生厌的,张爱玲小说中某些太象《红楼梦》的句式也如是。仿走了眼的"张味"最容易沦为"文艺腔”,我在台港作品中读到许多诸如"她那苍凉的背影"、“你就是我今生的传奇"之类的句子就不禁要皱眉头。我对《废都》一直无法喜欢起来有许多原因,技术上,就在于它太多的"伟人味儿"、"名著味儿"。我把话题扯远了。"五四"以来,运用汉语白话文写作而语言技巧上乘的作家其实是不多的。不同背景的人们可以举出鲁迅、沈从文、朱自清、白先勇或者汪曾祺等等,但是愈到这个世纪的末期--汉语白话文的写作历史刚刚贯穿了这个世纪,中国文学史就愈来愈难忽略她--张爱玲。我想,张爱玲的意义,又决非一个文字技巧、"叙述魅力"这么简单了。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眼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种惘惘的威胁。"张爱玲这一段话,原是写在一九四六年再版的《传奇》前言中的。四、五年前被著名评论家、哥大教授王德威在他那篇评论苏童、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一文里引用过以后,已在当今众多关于中国社会的"世纪末"现象讨论中成为必被引述的、&q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