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节
一场透雨,给大地带来勃勃生机,半人高的禾苗在晨雾中拔节展叶,布谷鸟给湿漉漉的土地送来希望的欢歌,沟塘里的青蛙用“呱呱”叫为欢歌伴奏。刘屯通往黄岭的土道上布满积水,刚刚被马车压过,和了泥,刘志的布鞋被粘掉,他用两手拎着,光着脚在车辙里蹚浑水。
迎面走来一个人,是辛新。刘志大老远就认出来,他把泥脚踩在路边的车轱辘草上蹭,没干净就套上布鞋,加快脚步迎上去。
刘志明知故问:“这么早,你来刘屯干啥?”
辛新的脸有些红,她说:“天不算早,只因为阴天,又有雾气,才不显,搁住常该到歇气儿的时候了。”
刘志看着辛新,不自然,他的眼睛有点儿斜。
辛新也看刘志,眼神不定。
刘志问:“去找马向东吧?”
辛新点点头,难为情地说:“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和他谈。”
刘志一脸冷酷,两个黑眼球往一起靠。
辛新第一次看到,刘志的眼睛斜的厉害。
刘志说:“你本来是一个诚实的姑娘,现在也学会撒谎。”
被揭穿的辛新不但不恼怒,而是把头低到刘志面前,一只脚踢脚下的泥土。
太阳光烘烤浮云,大地热气腾腾,刘志觉得心发闷,辛新的脸上挂上了水珠。
刘志问:“马向东混得出名,你怎么能看上他呢?”
辛新虽然对马向东没有多少好感,但马向东毕竟是她的未婚夫。如果别人这样问,辛新有可能翻脸,而刘志是她暗恋着的同学,她把责任都推到父母身上:“听了媒人的话,爹妈做了主,我也只好认了。”
“你是新时代的青年,又受过教育,应该懂得啥叫婚姻自主。”
辛新抬头看刘志,她觉得刘志个子很高,马向东要比他矮半截。
刘志说:“你是个高中生,马向东是个大老粗,你们在一起,你觉得般配吗?”
刘志的话说到了辛新的心结。
她和马向东这段交往中,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虽然辛新尽量克制自己,试图改掉小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也觉得和马向东沟通起来很困难。
辛新对刘志说:“念了几年书,接受了一些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脱离了广大人民群众,失去了无产阶级的劳动本色,我要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思想,和大众打成一片。”
刘志别过头叨咕,故意给辛新听:“有着光明前途的高才生,和一个不知里外的混小子吃一锅饭,实在是解释不通。”
辛新的情绪变得低落,小声说:“停课都一年了,还讲什么高才低才?寒窗十年苦,回家把地锄,说得就是我这样的人。原以为革命一阵子还能回学校,看来是没有指望了,农活干不好,爹妈催着嫁人,要腾出房子给哥哥娶媳妇。”
刘志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辛新,辛新的目光不离他,好象不舍得让他走。刘志转过来,诚恳地对辛新说:“我还是要忠告你几句,别看马向东当上造反派的小头头,也改变不了他低劣的本质。还有他爹,和村里的有夫之妇通奸,逼着女方和他睡觉,睡完还刁难她。这爷俩坑害无辜,欺负老实人,做了无数恶事,埋下很深的仇恨,我希望你不要做仇恨的牺牲品!”刘志瞅了瞅辛新,感到辛新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他又说:“为了给马向东整个娘们儿,马文求了很多媒人,姑娘都不敢进他家。你知道为什么?怕他爹耍掏耙!”
“你!”辛新的脸涨得通红,委屈地问刘志:“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粗野活呢?”
刘志也感到自己的话太过火,偷看一眼辛新,辛新在落泪。
此时,辛新对他的好处在刘志脑海里电影般地闪过,酸楚中他想向辛新认错,也想用好言安慰辛新,但对马文的强烈仇恨在瞬间把这一切淹没。刘志咬着牙说:“你看马向东那个德性?要人样没人样,要文化没文化,胡搅蛮缠,欺软怕硬,一点儿道德都不讲。好姑娘没人嫁给他,能跟他的,除非是野鸡!”
刘志想用这种方式激怒辛新,哪怕是辛新恨他,辛新骂他,他都能接受,前提是辛新不能进马家门。没想到辛新的态度很平和,低声问:“刘志,你是不是忌妒马向东。”
刘志瞪着辛新。
辛新问:“你是不是恨马向东?”
“恨!”刘志斜着眼,吼出这样一个字,然后说:“马文父子,在村里称王称霸,专门儿整人,给很多人带来灾难,这种灾难像悬在无辜者头上的利剑,几代人都挥之不去。我家本来是上中农,他们一伙和刘辉串通,给我家升为地主,就因这,我几次差一点儿被打死,我弟弟刘喜被打得不再会哭。四清运动中,他们给外调人员提供黑材料,污陷我父亲,使我不能升学,你说我能不恨他们吗?”
辛新说:“有句时髦话,叫忘记过去,面向未来。你也该尊重现实,就是升学了,也还是回村里劳动。”
刘志说:“话是这样说,可有谁这样做?我看还是这句话说得比较贴切,忘掉过去,就等于背叛!”
辛新无话可说,随刘志往黄岭走。刘志告诉她:“你的方向错了,马向东的家在刘屯。”
辛新专神思考,好象没听见刘志的话。走了一段路,辛新说:“我嫁到马家以后,想办法调节你们两家的矛盾。”
姑娘想用善良融化仇恨的坚冰,她哪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融化,必须等到整个社会的春天。现在,如果辛新这样做,就像善良的圣女举着火把去融化冰山。要知道,圣火会带来光明,唤起希望,当公众共同推翻冰山时,力不可挡!而辛新一个人的作用是微小的,靠她个人的努力根本无济于事,仇恨的坚冰会吸干温暖的热量,把她冻结。坚冰还会把善良冻脆,让她不堪一击。
刘志瞅着辛新,挨在一起的黑眼球还不愿分开,冷酷的面孔仿佛在说:“单纯的姑娘,还在追求无望的理想,做一些不切合实际的美梦。”
辛新也仿佛看出刘志的心思,悄声问:“刘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刘志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要嫁给马向东,他会毁了你!”
如果刘志不提两家的仇恨,辛新会听他的劝阻,而现在,辛新则认为刘志对马向东有偏见。她还认为,如果矛盾化解,偏见自然消除。
辛新虽然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长大,但她毕竟刚刚步入社会。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向儿女灌输的都是和善和容忍。学校中,接受的也是传统教育,善良和追求贯穿始终。一年的社会实践中,她兴奋过,激动过,而更多的是失落和迷茫。她努力奋斗,苦苦追求崇高的理想,而理想因崇高而显得空洞,往往是苍白的说教。但崇高又变得神圣,产生不同的方式去追求,追求不同的理想。辛新失去学习深造的机会,追求如同泡沫,但她重新定位,痛苦中选择新的、切实的理想。这种理想仍然崇高,她仍然为崇高而奋斗。她要成婚,要用善良温暖家庭,温暖亲人,温暖她曾经的恋人,并想在她的带动下,改变刘屯的落后面貌,改变互相仇恨的局面。
善良单纯又有文化的姑娘啊!当你踏实地把脚插入刘屯这块肥沃的土地时,你才知道浑水有多么难趟!
辛新对刘志说:“你的话我会参考,但两家的老辈人都见了面,不是说分开就分开的。”
刘志加快脚步,辛新在后面喊:“刘志,你等等我,和我说说话。”
“你还想说什么?”
辛新追上来,很认真地问:“如果我成了马家的人,你也同样恨我吗?”
对刘志来说,辛新给他出了一道难题,把仇恨和恩情搅在一起。刘志学过辩证法,也会运用一分为二,他说出心里话:“我不会恨你,但我不会因为你而不恨马家人!”
辛新让刘志站下,低下头呢喃:“刘志,我们为什么不能走到一起呢?”
太阳从浮云中挣脱出来,又被一块黑云挡住。辛新很清凉,而她身边的刘志则处于低沉的阴霾之中。
在刘志心里,辛新比圣女还要神圣,比嫦娥还要娇美,但刘志没有奢望,他情愿把神圣和娇美捧在手上,而不敢搂进怀里。刘志承认等级制度会让近在身边的人变得远在天涯,不相信七仙女会改变董永的命运,也深知牛郎和织女间有道无法逾越的天河。辛新伸出手,他不敢接。辛新的手伸着,痴情地等,刘志用双手抓,抓得紧,不想放弃。
过来一阵风,吹落路边柳树上的水珠,路湿滑,辛新往刘志身上倒。
刘志抱紧她,尽管刘志紧张得害怕,他更怕马向东把她抢走。这种拥抱有恋人间的热情,而更多是保护。刘志在心里呼唤:“善良的姑娘,离开刘屯吧!离得远点儿啊!我喜欢你,我希望看到你,但我不想看到你和马向东在一起。我想看到一个永远文静、永远天真、永远快乐、永远年轻的辛新!”
路上响起马车的铜铃声,刘强赶着送亲车过来。两人分开,慢慢地向县道走去。
阳光拨开云雾,把炎热洒向大地,两个人的心滚烫着,话很少,双方都很珍重。想拉手,怕被过路人看见,路漫长,两人都嫌走得快,都怕走到尽头。
刘喜摇着书包从后面赶上来,看一眼二哥,又对辛新嘻笑。
在刘喜心中,辛新曾经是一位意气风发的革命者,一位敢于冲破旧观念的女红卫兵。后来听说她要嫁给马向东,就毫不犹豫地把她定为坏人,对她嘻笑后,又板起脸问二哥:“大哥让你到铁匠铺找孙有望买镰刀,你怎么和妖精在一起?”
刘志大声吼:“滚!”
刘喜摇着书包向前跑,离开刘志后,回头对着辛新嘻笑,还向她做一个孙悟空耍弄金箍棒的动作。
马金玲和马成林也从后面赶上来,他俩和刘喜一样,去县道旁的黄岭小学上课。马成林曾经蹲级回刘屯小学,马向勇为了让马金玲照顾他,又让他跟着姐姐混学龄。
一年前,中学、大学全面停课,小学生跟着闹腾一阵后又重归校园,刘喜的上届还参加了升学考试,只是他们永远也等不到升学的通知。现在,刘喜也面临毕业,大部分老师都在学和尚撞钟,不愿撞时便由贫宣队老师代课。
贫宣队老师领学生侍弄校田地,给学生忆苦思甜,讲过去怎样受富人剥削,讲帝国主义国家的人民怎样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也讲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教导学生不忘**的恩情。刘喜这个班的贫农老师觉悟不高,把三年困难时期提到课堂上,还说他的老爹被饿死。学生反映到贫宣队领导,把他逐出校园,又经里外调查,没查出他的近亲属有四类,也没有海外关系,又没有牛鬼蛇神,就没有对他专政,只在档案中注明:“该人只可拔草锄地,不可重用”的字样。
八先生是刘喜的班主任,由于舍不得离开讲台,撞钟时很认真。他不但教语文,也给毕业班补算术,还给学生留作业,批改得很严,让刘喜很少及格。八先生还常常批评刘喜,甚至让刘喜罚站。
刘喜不认为八先生是坏人,是因为八先生是刘昭义的老爹,他喜欢听刘昭义弹琵琶琴,便对八先生格外关照,不在课堂上捣乱,罚站时也不嘻笑。
八先生要退休,但他还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给学生上最后一课。
上课钟刚敲响,八先生按例行程序念两段**诗词,又讲了诗词的格律。从平平仄仄转到新诗,讲着讲着流了泪,动情地说:“我在青年时,曾经看过一首诗,写的不怎么好,却被我记住。我老了,和那首诗产生共鸣,这就是青年和老年不同,人的感受也不同。原来这首诗是刻在刘屯的大柳树上,现在我把它写在黑板上,同学们愿看不?”
“愿看。”
回答声响亮整齐。
八先生说:“这首诗没有革命激情,没有歌颂,也没有斗争。同学们要用伟大领袖**的光辉思想做武器,进行鉴别和批判。
八先生用标准的正楷字把诗写在黑板上:
老树腹空伤迹斑,
风雨过后仍凛然,
根枯枝残叶不落,
笑看历史一瞬间。
写完,八先生用粉笔把这四行字圈住,并在圆圈里重重地打个×。他对学生讲:“人生短暂,转瞬即过,当我走下讲台时,我仿佛回到你们这个年龄。”八先生抹了一把泪,又讲:“我从教一生,可以说桃李满天下,兰正的大儿子和我的大儿子都是我的学生,他们上了中学,考上大学,当上了工程师,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材。还有很多,我就不一一介绍。”八先生揉揉眼睛,把课堂扫视一遍,见学生齐刷刷地坐着,他说:“我教过刘屯的贾孝忠、贾孝义兄弟俩,他们都是很有前途的学生,都是人材。”八先生又重复一遍:“都是人材啊!”
八先生擦黑板上的字,动作极慢,故意让残诗多存留一段时间。他把黑板擦净后回过头说:“我知道刚才讲的话不和时代潮流,在此做自我批评,也欢迎红小兵战友们批判我。我要高举**思想伟大红旗,坚持政治挂帅,坚持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分数第一、学而优则仕的反动思想彻底决裂。也许我真的老了,说话爱走板儿,容易走到老一套上。这是最后一课,唉!老师很想把心里的话都说给你们。去年的毕业班也有一些好学生,考出的成绩都不错,是应该上中学的,可是,可是他们进不了中学的校门。还有你们,有很多有前途的孩子,马金玲不用说,刘喜也很聪明,只要他改掉一些小毛病,准能考上中学。”
刘喜是在批评和歧视中成长起来的,这次在课堂上听到表扬,让他激动得不知把手往哪放。他做得僵直,连眼珠都不动。
八先生表扬马金玲:“这个同学思想进步,热爱劳动,团结同学,尊敬师长。算术学得好,语文也扎实,还有文学天赋。”
刘喜把头转向马金玲,瞅着马金玲的侧影嘻嘻笑。他的举动被八先生看到,八先生没有批评他,而是在黑板上写了一首小诗:
惊看犍牛现半空,
疑是天仙也农耕,
原来老翁在播种,
希望埋在泥土中。
八先生说:“这是以雾为题材的诗,韵律不算太佳,意境很好,富有想象力。这首诗出于一个小学生的笔端,她就是咱班的马金玲。”全班的同学都把目光投向马金玲,马金玲的脸红得像初绽的花朵。
刘喜看看黑板,又看看马金玲,他在心里骂马金玲是小坏蛋,认为黑板上的是反诗,想上纲上线,又找不出反在哪里。刘喜的嘻笑变得异常,手动脚也动,屁股蹭着板凳。
八先生制止他:“刘喜,坐老实点儿!”
刘喜坐不稳。
八先生说:“刘喜同学,老师的批评是对你好,你要虚心接受。”
刘喜在心里回应老师:“我接受你的批评,但我不能接受你对马金玲的表扬。马金玲他爹坏得出了浓,她也是坏蛋,你不能偏护她!”
八先生察觉到刘喜的心态,温和地说:“刘喜同学,老师在最后一堂课上忠告你,要记住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句古训,希望你把聪明用在学习知识上,一定改掉小动作,不要嬉皮笑脸地淘气,更不能欺负女同学。”八先生越讲越动情:“你们这些同学的哥哥姐姐我教过,连刘喜的爸爸也是我的学生,我教他哥哥刘强时,刘强才上初年级。现在讲阶级血统,讲根红苗正,什么种子结什么果。过去讲从小看大,三岁看老。我看刘强是棵好苗子,让他上中学,准会考上大学,一定比我的大儿子还有出息!可惜,可惜啊!”八先生看一眼刘喜,又说:“刘喜同学,你哥哥不但学习好,更重要的是他善良和坚强。他热爱社会,热爱生活,这些都是我们必须学习的。”八先生大声说:“一个人的职业不同,但是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是相同的。我刚才讲的刘强同学和我一个村,他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虽然普普通通,他推动着家乡的进步!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你们都会投入到广阔的天地里,要学习老同学坚强的革命品质,在困难面前不屈不挠,在残酷斗争中弘扬善良,在对敌人狠的同时,保持对无辜的同情和友爱。”
八先生最后讲:“亲爱的同学们,尊敬的红小兵战友们,老师就要和你们分手了,但老师会永远记着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老师。”讲完,抹着眼泪走下讲台,把同学们挨个看了一遍,又把整个教室看一遍,慢慢地转身,走出教室。
教室里一片哭泣声,这是对老教师的送别。
学生们还小,他们的灵魂还很单纯,权力和金钱的角斗对他们的影响不及成年人那么大。他们给离别的老师送上真情的眼泪,是对八先生从教一生的肯定。
刘喜没有泪,只是嘻嘻笑,笑得凄凉,笑得可怕,笑得一些同学躲开他。
一位贫宣队员当了刘喜的班主任,他的年龄不是很大,对新鲜事物接受很快,他说班主任这个称呼带有封资修色彩,叫学生们称他辅导员。辅导员的特点是记性好,把《**语录》的前十页背得滚瓜烂熟。由于没多少文化,他上课不拿书本,也很少在黑板上写字,每堂课只领学生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喊四个伟大,教学生背**语录,也背**诗词。背诗词时咬不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