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得少,领出口粮有困难,刘满堂想利用这段乱糟糟的时期多给家里出点儿力。马向前在甸子上告诉他,刘满丰出了事,他提着镰刀往村里跑,看到父亲的房子被包围,他想不出解救的好办法,只好在外面观察。几个壮汉要抓人,逼得他挺身出面,先将弟妹解救回屋,他也推开房门,进屋就对弟弟喊:“保卫科的人都改弦了,你还抱着八三一的大腿不放,这可好,闯下大祸,还得叫爹妈跟着吃挂落,你们八三一那点儿能耐呢?怎不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去说理,让媳妇出什么洋相!”
刘满丰受不了哥哥连珠炮似的数落,起身往外闯,被刘满堂拦住。
刘奇说:“这个时候,都少说点儿没用的,看看这个事情该怎么解决?”
他老伴儿说:“不管外面怎么闹,咱们就这样挺着,他们要开枪,就先把我崩了,我就不信杀人不偿命!”
扩音喇叭喊:“刘满堂,我们都是省联的革命战友,你不能被私情蒙蔽。亲不亲,线上分,你弟弟走的是刘邓路线,和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穿一条裤子。你要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把你弟弟送出来!”
刘满堂曾因派性和刘满丰势不两立,当对立派的弟弟遭受危难时,他又义不容辞地站到弟弟这一边。这是亲情的具体表现,也是原始的人性在现代人身上的复苏,他不顾外面怎样喊叫,告诉弟弟不要怕,如果对方先开枪,他会用手里镰刀去拼命。
刘屯的社员无心在甸子上捆草,早早被马向前领回来。人们从家里取来大饼子,蹲在街上就着咸菜吃,一些人还说着闲话。
扩音喇叭喊:“刘满堂,你先出来,你要不出来,就是背叛省联,背叛革命,和你弟弟一样,没有好下场。”
马向前靠得近,说话声音大:“羊羔子背叛好几次,也没看下场不好,嘿、嘿也好,吓唬人的话我也会说。”
马向勇拽他一把,马向前不理会。
见马向前把社员领回这么早,吴有金很生气,他没批评马向前,而是放怨气:“刘满丰当了八三一,也算不上阶级敌人,动这么大的举动,纯属是吃饱撑的。弄得社员没心思干活,今天的工分儿白让他们混到手。”
他身边的一位抓捕队员让他少说怪话,吴有金迅速离开。
刘占山气不平,故意大声说:“八三一不差省联啥,都是造反派,都保卫同一个领袖,都敬仰江旗手,都为着同一个革命目标。刘满丰拿个破枪吓唬羊羔子,你们来管,你省联在黄岭大桥打死那么多学生,这笔账咋算?”
四五个抓捕队员包抄刘占山,刘占山不在乎,他说:“别人我不敢说,刘满丰绝对是一个好同志。他赤胆忠心,保卫伟大领袖**,保卫红色政权。他拿枪比划羊羔子,也是维护集体利益,羊羔子是造反团成员,口喊斗批私修,私心比谁都重,没见他做过一点儿正事。”
方梅见刘占山瞎“白话”,急忙去找于杏花。于杏花往回拉他,刘占山不但不回,还训斥老婆:“头发长见识短,不懂啥就别跟着瞎搅和。”他对围过来的抓捕队员说:“瞅你们几个,连枪都不会拿,还能抓别人?要是大鼻子在这,你们都得尿裤子。我当志愿军那会儿,天天训练枪法。枪端平,三点成一线,一枪打俩,那叫穿糖葫芦,大鼻子都竖大拇指,没等开枪,美国佬就后退二十里。”刘占山的“白话”起了作用,要抓他的人露出笑容,还有人主动上前攀谈。刘占山不见外,把他当逃兵前的历史猛吹一通儿。
有人汇报给矮队长,说有一个大嘴丫子信口开河,说省联的坏话。矮队长认识刘占伍,也知道刘占伍有一个能“白话”的哥哥,他指示部下:“如果他叫刘占山,就把他看成神经病,别跟他一般见识。”
时间一点点过去,围捕者的情绪变得急躁,“薄嘴唇”不停地宣传,队员们把长枪端正,四名机枪手坐起又趴下,食指放在扳机上。
刘喜围着刘满丰的房子转,还不时地蹲下观察地形,他想在打起来的时候帮助刘满丰,告诉他在那里可以避开机枪的子弹。刘喜认为刘奇家房后那片高粱地不错,必要时可以钻进去逃跑。
“薄嘴唇”用话筒向刘家下最后通牒,限刘满丰在三分钟之内缴枪投降,否则视为顽抗,四挺机枪同时射击,把三间土房扫平。
刘满丰走出房门,紧接着,他媳妇站到他的面前。还有他的母亲,紧紧地靠在他的身边。
刘满丰的母亲用力喊,声音却不大:“造反兵团的孩子们,你们听好,我家满丰也和你们一样大,都是长在红旗下,热爱伟大领袖**的好青年,他没罪,你们不要抓他,我老婆子求你们,把枪扛回去吧!”
“我们不能撤!”“薄嘴唇”身边的一位壮汉抢过话筒喊:“刘满丰要活命,必须缴械投降,没有其他路可走!刘满丰的家人都听着,我们手里的枪都不是吃素的,你们不离开,也是死路一条!”喊完,把话筒交给“薄嘴唇。”
刘满丰背靠墙,前面是母亲和媳妇。这两位普通的农村妇女,走过的人生旅程相差甚远,但质朴的信念又极为相同,为了最亲的人,都可以豁出性命,毫不犹豫地赴刑、赴死!
刘满丰劝她俩进屋去,说对方不敢开第一枪,劝不动,只好和围捕者僵持。
“薄嘴唇”喊:“我们的耐性是有限的……”再往下喊,找不到新词儿。这空档,一位队员向矮队长献计:“刘辉、马向东都是刘屯人,让他们喊话,效果会更好。”
矮队长让刘辉喊,刘辉把话筒递给马向东。
这段时间,刘辉表现不积极,因为他看到自己在造反兵团中的地位越来越低,和马向东划了一个等号。他把自己比做一只老掉牙的戗毛狗,再叫唤也得不到主人的赏识,偶尔给一块骨头,那也是暂时利用。他不怨胡永泉,却恨胡永泉的小老婆,只从她顶走胡永泉的前妻,刘辉也跟着走下坡路。
马向东找来羊羔子做垫背,羊羔子说什么也不肯。他说现在靠干活挣工分儿,还是吴有金说话算数,马向东和刘辉都管不着他。
马向东又想把吴殿发推到前面,吴殿发没有踪影。吴殿发不在抓捕现场,和队长吴有金有关。
早晨,吴有金推开房门,刚出去,又退回来,揭开吴殿发的被说:“太阳都照腚了,还不起来干活去?”
吴殿发把被裹在腿上,翻个身,把脸背过去。
吴有金大声吼:“你起来!”
吴殿发把头蒙上。
吴有金站在儿子的头直上,气得脸发紫,哆嗦的手举起来,又不得以放下,拿过烟袋,用烟袋锅磕炕沿。
吴殿发和父亲治气,是因为他的感情受阻。他喜欢柳红伟的三丫头,女方也喜欢他,两人暗中来往,钻过大草垛。吴有金知道后,气不打一处来,给了儿子两个大嘴巴子,这一打,和儿子做了仇。吴殿发整天沉着脸,家里有活,他蒙着被装睡觉。
吴有金反对儿子和柳家闺女来往,理由很简单,因为柳红伟家里出了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吴有金是五代清白的贫民,不能让反革命的姐姐把清白弄脏。
其实,吴有金很彷徨,想不通儿女们为啥把感情投入给家庭有问题的人,当初吴小兰不是看中刘强,或者说刘强家没升过地主,小兰也不会悲愁到今天这个地步。吴有金吸取教训,虽然打了吴殿发俩嘴巴子,是用这种方法给儿子洗洗头脑,实在管不了,他也顺其自然。
吴有金对蒙着被的儿子说:“我打你,是为你好,你要不领情,爱咋办就咋办,你自己找的罪你自己遭!”
吴殿发掫掉头上被,沉着脸说:“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又怎地?不知香臭的东西!”
吴殿发从被窝里坐起来,对父亲说:“今后咱家的事听你的,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管不管那是以后的事,今天,你必须照我说的办。”
吴殿发穿上衣服。
吴有金说:“公社造反兵团来人抓刘满丰,他家要出事,你马上去甸子里捆草,造反兵团不撤走,你就不许回来。”
吴殿发到甸子上去捆草,马向前把人领回村,他留在甸子上,柳红伟三丫头和他做伴儿。
马向东找不到替他喊话的人,只好硬着头皮拿起话筒:“乡亲们,革命的战友们,我们造反兵团来到刘屯,是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我们是革命的队伍,工大八三一才是地地道道的反动派!刘满丰是工大八三一的成员,和我们不共戴天,我们坚决把他抓起来,踏上一千只脚,一万只脚!”
矮队长觉得马向东的话太空洞,让“薄嘴唇”要回话筒。马向东察觉到矮领导瞧不起他,便想挽回面子,给出了一个重要提示:“刘满丰他爹叫刘奇,是一个老**员。”
马向东把刘奇的政治身份揭出来,本意想扩大矛盾,如果又硬又倔的刘奇和抓捕队搞崩,这场戏就更好看。这正是马向勇的想法,只是马向勇设计这么大的圈套要动一番脑筋,而马向东根本不用考虑。一个聪明人深思熟虑的东西,往往被笨蛋的一时心血来潮所点破,这样的事情不少见。
然而,马向东的话却起到了相反的效果。矮队长听说刘奇是老党员,赶忙把几个小头目找来商量,再三强调不许先开第一枪,并密令全体抓捕队员,没得到明确指示前,开枪伤人者,军法论处。
随着阶级斗争的深入发展,革命前途变得明朗,像刘奇这样有着重要身份的家庭,在运动后期仍然是中流砥柱。在他家造成流血事件,可不同打死几个四类,也不同血洗牛鬼蛇神,弄不好血债要用血来还,还要殃及家人,连累亲属。矮队长上有老下有小,他可不愿冒这样大的风险。
“薄嘴唇”的喊话声不如以前那样高亢,革命热情也不如以前那样激昂。
抓捕队给出了一个妥协的条件:“刘满丰,你只要交出手枪,我们就不抓你。”
刘满丰不同意。
抓捕队的条件还放宽:“刘满丰,你可以不交枪,只要把枪栓交给我们就行。”
刘满丰不答应,在母亲和媳妇的护拥下进到屋里。
矮队长又一次召开干部会议,重新确定抓捕方案。
有人提出强攻,成立敢死队,在机枪的掩护下往屋里冲。这种打法最能体现出无产阶级的革命志气,最能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也能最痛快地完成任务。但是,选拔敢死队员成了最大的难题。这些扔下锄头背起枪混工分儿的普通农民,没有人愿意把小命投进弹雨里。
方案正在筹划中,太阳斜到西南方向,预备的“军粮”全部用光。矮队长命令马向东去弄高粱米,马向东去找吴有金,吴有金催着社员在荒地里割草,把这事扔在脑后。几名赶车的队员找到饲养员王显富,王显富把马料都搅合进本队的牲口槽子。
矮队长又一次颁布命令:“人饿了可以忍一忍,不能让牲口饿着,把队里的草料统统抢出,喂饱拉战车的骡马。”
新的抓捕方案确定:把刘满丰诱骗出来,在谈判的同时,由八个强壮的队员从后面和侧面抓捕。如果刘满丰拒捕,就地击毙!
矮队长让马向东敲刘奇家的房门,马向东腿发软,勉强蹭到房根旁,贴着房墙喊:“刘满丰,我们队长要亲自和你谈判,你不交出枪也可以,但必须和他讲清理由,他好如实向上级汇报。”马向东把头探到窗边,又说:“你不用害怕,听见没?我们队长说了,不许先开第一枪,只要你不先开火,你的小命就没事儿。”
房门大开,刘满丰大步迈出,他嘴里嚼着大饼子,左手还拿着半个,右手插在裤兜里。马向东看出,右裤兜很鼓,能断定鼓出的地方是手枪口。
分散开的抓捕队员都很谨慎,因为矮队长调查过,得知刘满丰工作在厂保卫科,受过枪击训练,还得知他的枪法超群。
刘满丰媳妇跑出来,紧挨着刘满丰的左侧,刘满丰往回撵,她不走。这个年轻的女人非常自信,认为柔弱的身躯能挡住射向丈夫的子弹。
刘满丰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和矮队长、“薄嘴唇”保持适当的距离,说话能听见,手枪的子弹也够得着。
刘满丰说:“我身上的手枪是厂里发的,有枪证,我必须保管好,任何人也不能从我手里拿走。”
“薄嘴唇”说:“我们不管手枪是从哪里弄来的,都不能落在工大八三一的手中,你赶快把枪交给我们,只有我们省联才有保管枪支的权利。”
刘满丰说:“交给你们,我无法向保卫科交待。”
“我们可以通过组织关系把你的情况反映到你的工厂。”
几名壮汉向刘满丰靠近,刘满丰的枪口不离矮队长,矮队长正正眼镜,往前靠的队员又撤了回去。
“薄嘴唇”说:“把你的枪证拿出来,否则你的枪就是抢的。”
“枪证放在厂保卫科,你们无权查看。”
“我们省联,代表无产阶级革命政权,有权利收缴工大八三一的武器。”
“我不相信你们会代表无产阶级,我的枪也不相信你们,你们敢动手,我的枪是长眼睛的。”
矮队长下意识地闪躲身子。
刘满丰吃一口大饼子,嚼得很用力。
在冲突和短暂的谈判过程中,刘满丰充分认识到枪对他的重要性。如果失去枪,省联的造反队员立刻会抓起他,到了专政队,不是被打死也得剥掉皮。而手枪在握,对方就不敢轻举妄动。
刘满丰的手指不离扳机。
谈判越来越困难,双方都不想让步,矮队长把眼镜拿到手里,抓捕队的勇士们又在接近刘满丰,四挺机枪都在向刘满丰瞄准。
刘满丰感到危险,手心全是汗。
他媳妇也发慌,觉得只能护着丈夫一面,怕四面的机枪同时开火。
场外的马向勇也着急,他找来马向东,让马向东开枪示威。
马向勇的用意极其阴险。如果枪一响,会震惊刘满丰,刘满丰抠动扳机,会打死矮队长,省联的造反队员不会不报仇,机枪一响,不单刘满丰和他媳妇被打死,刘奇也得完蛋,这种场面是马向勇最乐意看到的。
马向东说,不敢先开第一枪,马向勇说他笨,让他藏在柴垛后面放冷枪。
马向勇有经验,当初就是他第一个放冷枪,激发了黄岭大桥的战斗。他把马向东安排在他家的露天茅房里,让马向东向刘奇家射击。
马向东搂扳机,枪没响。不知是臭子儿,还是小日本的步枪太陈旧。
昔阳像一团火,虽然红得艳丽,却失去灼人的强光。
刘满丰在僵持中慢慢往后退,和媳妇一同进了屋。
矮队长撤到刘奇家的院外,感到很为难,除不掉工大八三一丢在本地区的种子,他无法向胡永泉交差。
领导着急,抓捕队员们在饥饿面前丧失斗志,觉得抓住刘满丰和抓不住都不重要,最盼套上马车回家吃晚饭。
刘奇一家焦急万分,深知拖下去不是办法,万一哪个愣头青队员开了火,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小泥团从半开的房后小窗扔进屋里,刘满丰看见刘喜在高粱地向他招手。他迅速跳出窗口,钻进房后的高粱地。
抓捕队重整旗鼓,响亮地喊起革命口号,当他们要求刘满丰出屋时,刘奇把房门打开,他老伴儿出屋卷起秫秸窗帘。
刘满丰跑了!
马向东向矮队长报告,说刘满丰准是逃往火车站。矮队长命令套上四辆马车,架上机枪去追拿。并指示:可以开枪射击!
刘满丰没钻青纱帐,而是一口气跑到淹死鬼的孤坟前,见后面有马车追来,他感到腿脚不听使唤。
刘强扛着一大捆青草往回走,撞到孬老爷的牛车上。牛车前是何荣普的马车,装了一车草,慢悠悠地往村里走。
刘满丰喘着粗气拉住刘强,刘强把肩上的草捆扔在地上,看到有马车顺旧道疾奔而来,没细问就让何荣普解下拉帮套的枣红马,翻身骑上后,让刘满丰上马。刘满丰腿打摽,孬老爷帮着用肩扛,好歹让刘满丰骑到刘强身后。抓紧后,刘强轻抖马鬃,枣红马飞身上路。他们没走小南河,也没去火车站,而是顺堤脚下的小路奔向大辽河。
抓捕队的马车也顺着堤脚追下去。为了震吓被追者,一挺机关枪射出一梭子子弹。
枣红马跑到大辽河的岸边上,太阳早已经落进地平线,滔滔辽河水挡住去路,麻黑中传来抓捕队员的呼喊声,子弹从头上呼啸而过。
刘强把枣红马赶下河,刘满丰说不会洑水,刘强把他藏在岸边的柳树丛中。为了分散目标,刘强纵身跳下河。
游到河中间,追捕队员赶到岸边,为了发泄愤怒,四挺机枪同时咆哮,枪口指向半空,算是对过河人的送行。
不管刘满丰是游过河还是淹死,工大八三一的残余都算消灭,抓捕队用枪声庆贺胜利。
滚滚洪流中,刘强感到力不能支,枣红马甩过尾巴让他抓。
一个大浪翻过来,刘强被压在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