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向东说:“我是为你报仇,你别不知好赖!”
刘奇的话仍然很轻:“我和任何人都没有仇恨。”
马向东好象很为难,他说:“我把人员都布置好了,就差你这一关。”他把纸递向刘奇:“你就摁个手印吧!不然,我们的工作会前功尽弃。”
刘奇摇摇头,摇得很痛苦,他用双手捂着胸。
马向东做刘奇的思想工作:“刘奇同志,你是**员,要站在阶级斗争的高度看待问题。北贺村的兄弟俩把你弄到小南河里,这不是你个人的仇怨,而是那两个小子仇视社会主义,仇视**,仇视我们伟大领袖**!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你虽然有病,也应该站在斗争的最前线。”
刘奇吃力的抬起手,对两个儿子说:“你俩先把马向东送出去,让我清静一会儿。”
马向东走后,周云问刘奇:“你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孔吗?”
刘奇点点头说:“我认识那两个人。”
八先生说:“我分析,那两个人因为认识你,他们把你拖进河,有可能为了杀人灭口。”
刘奇声音高了些:“不是他们把我拖进河里,是我追他们,自己掉进河里。”
一直没说话的刘占山拉开大嗓门儿:“马向东说他调查到偷树的人,纯属胡说八道,都是跟大鼻子学的,吹牛皮一个顶俩。我去了北贺村,发现被偷走的木头。偷树人是小哥俩,上次也是刘大哥抓到他们,这俩小子怀恨在心,进行报复,不管马向东怎么整,刘大哥也不该包庇他们。”
周云说:“我想起上次那件事,批斗得是有点儿过了火,对了,怎么说也不该让亲哥俩互相打嘴巴子。”
刘奇躺在炕上,让刘满丰把后背垫起来,他看了看满屋子来看望他的人,噙着泪说:“大家看我,是对我的认可,我感谢大家。问我偷木头的人是谁,我知道也不能说,不会说的,就算我对党不忠的一次表现吧!但是,我必须澄清这样一个事实,一个往岸上拖我,另一个来刘屯报信,他们想杀人灭口,会很容易地把我踹进窝子里。”
刘占山也好像悟出什么,大声说:“也是的,他俩要杀人灭口,就不会来刘屯报信。在外面冻一宿,什么人也得冻硬,大鼻子最不怕冷,他也熬不过来。现在的事太复杂,我是搞不明白了。”他又说:“我的调查算作废,别让马向东拿着瞎捅咕。”
刘奇动动身子,对众人说:“不管世界多复杂,善良是主流,我不相信报应的说法,但是我认为,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刘奇坚决不认证偷树人,刘占山又推翻他在北贺村的调查结果,北贺村的兄弟俩逃过劫难。
两天后,刘奇退掉高烧,让老伴儿把破钟烂表都放在他的床边,把这些东西弄得叮当乱响。他每天吃着方大夫的中药,还从破钟烂表里往外取东西,精神很好,让人们看不到痛苦的感觉。但他很虚弱,脸蜡黄,出房门很困难,再也不能看护青年林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刘奇出事以后,刘屯没丢一棵树。是刘奇的精神感动了社员?还是人们怕偷树遭严办?没有人解释清楚。
春末,又一个野花开遍荒草甸子的日子,所有的生命都在复苏,而刘奇的生命即将终结,这点,只有刘奇自己知道,家人还以为他能看到秋天。
甸子上的柳树都长出柳树狗子,村里人用它喂猪,在撸柳树狗子的同时往往连新发的树叶和树芽一起撸掉,不但影响树的生长,有些树还会枯萎死掉。刘奇的两个儿媳都是非常能干又极会过日子的人,她们起得早,各自撸了一麻袋柳树狗子背回家,然后都到土房去看望病重的老公公。
刘奇呼吸很微弱,说话更显艰难,小声问:“甸子上的树长得好吗?”小儿媳抢先回答:“没人敢偷木头,各种树都长得茂盛,这不,我和大嫂不到两个钟头,都撸了一麻袋柳树狗子。”
刘奇想欠身,没动了,两个儿媳妇伏到他头前,刘奇的话断断续续:“把柳树狗子,送到小队,认个错,以后改正。”
俩儿媳呆愣在公公头前,不知刘奇为啥要她俩这样做。刘奇说:“去吧,听爸爸的话,爸爸当护林员,管不住别人,我要管住家里人。”
大儿媳来了犟劲儿:“爸,全村人都撸柳树狗子,队长都不管,我俩好不容易撸来的,不想送到队里。”
刘奇在枕头上动脑袋,样子变得怒,他想吼,已经没了力气。小儿媳赶忙说:“爸,您别生气,我俩立刻把柳树狗子送到小队。”
刘满丰在队里,见嫂子和媳妇都把柳树狗子送到小队,问是咋回事。他媳妇说:“是咱爸让送回来,我俩敢不送?会把他气死!”刘满丰问:“爸现在咋样?”
“看样子挺危重,妈都不敢离左右。”
刘满丰刚刚接到“小精灵”的信,“小精灵”说她处了对象,因感情不投又分了手。她抱怨刘满丰害了她,戏弄她的感情。埋怨刘满丰不该走回乡的路,骂他是个离不开黑土地的老倒子。刘满丰心里难受,又听媳妇说父亲病情危重,他先跑到父亲的土房,见媳妇跟进来,伸手要打,被他大嫂制止。他大嫂把弟媳拉到身后,瞪着刘满丰说:“爸都病成这样,你还耍什么疯?小精灵一来信,你就难为你媳妇,我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也就是小弟妹容着你,要是你哥哥这样做,我就和他打罢刀!”
刘奇眼角淌出泪,他老伴儿示意儿媳不要再说话。
刘满丰靠近父亲的脸,听刘奇说:“让你媳妇把柳树狗子送回队里,是我尽了最后一次职责。”
刘满丰说:“爸,她俩都听您的话,都把柳树狗子送到队里,还都认了错。”
刘奇大睁着眼睛,很明亮。他老伴儿拉了儿子一把,对着刘满丰的耳朵说:“不好,是回光返照,贴近你爸爸,听他有啥话要说。”
刘奇的话很清楚:“孩子们,路是靠双脚走的,只要有目标,就勇敢走下去,也会摔倒的,也要爬起来,千万别往回走。我这一生,很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孙悟空,他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却用双脚走成正果。人生短暂,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伏在别人身上和骑在别人头上走过人生的人是可恶的,驮人的人是可悲的,他们来到世间,带来的都是罪恶。
我还佩服焦裕禄,他当了那么大的官,用脚量遍全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啊!焦裕禄是**员,我也是,我也想把咱村的风沙治一治,成效不大,成效不大啊!”
话说得多,累得刘奇放直了腿,眼睛大睁,仿佛要装进整个小屋,也想把整个村子收进去。他的话音微弱,向儿子做了最后的嘱托:“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什么鬼怪,但我敬重我的祖宗。把我埋在南岗子吧,树大分枝,他们的儿孙总要分开。其实,在哪埋身都不重要,善良的人都会在天堂里相聚,天堂,那是个美丽的地方。”
刘奇永远闭上了眼睛,到了他向往的地方。
他的遗物只有破钟烂表,刘满丰在钟壳里发现十几年前生产的止痛药,还有大烟土。刘满丰没敢对外人说,偷着扔进东大泡子。
在刘奇的枕头下,有一张焦裕禄的像,是刘奇从报刊上剪下来的。后面有五个字,极认真却歪歪扭扭,像刚上学孩子的笔记,写的是:清官焦裕禄。
刘奇打算让两个儿子把他悄悄埋掉,不要惊扰四邻。乡亲们不同意,他们要让这个耿直的邪门子体面地走开。年轻人打算给刘奇立个碑,请来德高望重的八先生写碑文,八先生想了想,挥毫写下:
社员刘奇,一世平淡,生卒不计。身微如草,则精神张显,忠诚信仰,不懈追求。无建树,也无谎骗缠身,执正气,灭邪言,非大公无私,能公私分明。无恶习,无权钱拖累,轻来轻去,回归天堂。
八先生写的碑文有争议,不写永垂不朽而写回归天堂,不合时代潮流。又因石料短缺,刻工难找,被搁置。
二木匠献出积攒的木料,要给刘奇做个像样的棺材,他老得举不动斧子,工作由刘强和几个年轻人完成。
老黑献上十个花圈,二姑娘提出收钱,被老黑打了一个大嘴巴子。这是老黑首次打老婆,二姑娘也首次尝到老黑的厉害。
兰正来吊唁,他说刘奇一生刚直,刘奇的两个儿子也差不了,特别是城里的刘满堂,是个响当当的工人阶级。还说他儿子虽然是工程师,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将来一定有出息。兰正挺乐观,一点儿没显老。
刘奇被埋在南岗子,挨着青年林,离大柳树不远。
下葬那天,孬老爷也跟了去,他是长辈,不填土,而是低着头站在人群后。人们散去后,孬老爷来到大柳树下,坐在柳树根上,痴呆地看淹死鬼的孤坟。
孤坟有被人培过土的痕迹。
羊羔子和大胖子路过这里,羊羔子打招呼:“孬老爷,你在这想什么魂?”
孬老爷转过身看羊羔子,看得羊羔子直发愣。羊羔子说:“你看啥?不认识咋地?我是刘永烈,烈属的烈,知道不?老邪门子死了,我看你也该差不多了。”
孬老爷嘴唇动了动,只说出“现时下来说”,又立刻闭上嘴,抬起身低着头往村里走。
大胖子在后面逗拨孬老爷:“明年是谁说吃咱就吃?”
孬老爷小声嘟囔:“现时下来说,马荣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离开大柳树,大胖子对羊羔子说:“哎,我说刘永烈,这孬老爷一来到淹死鬼坟前就像有话说,是不是他知道底细?”
羊羔子最喜欢有人称他刘永烈,便对大胖子笑了笑,又一本正经地说:“老家伙神神癫癫的,知道的事他也不会说。这个被淹死的王八犊子挺神秘,别的咱不说,快他妈二十年了,他的坟头竟然没冲平?”
大胖子说:“自古以来,乱坟岗子都是是非之地,刘奇也真怪,愿意把自己葬在这里。
羊羔子向大胖子显示见识广,大声说:“我看你大胖子听古书听傻了,常把朝代弄混,乱坟岗子以前不这样。听我妈说,这里的东边是个大涝洼塘,出过狐仙,在涝洼塘堆起个东南岗子,东南岗子住上了人家,这里才成了扔死孩子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不好。”
“谁说好了?你看埋的那几个人,哪有一个好东西。”
大胖子说:“也许刘奇埋在这,会压压这里的邪气,让刘屯多一些安宁。”
羊羔子不认同,他说:“我看老邪门子没那个能耐。”
两人路过吴有金的坟地,看见吴小兰在烧纸,大胖子问:“这不年不节的,吴小兰烧纸干什么?”
羊羔子说:“你没注意吗,家姑佬的精神有些不正常,眼睛直勾勾的,瞅着挺吓人。白瞎了,白瞎了!都是让刘强迷惑的,当初跟了我,决不会这个样子。”
大胖子不愿听刘强的坏话,他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这熊样,人家吴小兰能看上你?”
“你大胖子少放屁,我刘永烈咋地?比你强!”
“我知道你比我强,但我知道自己是半斤八两,古人叫自知之明。西施看上关云长,那是关公大刀耍得好,一表人才。”
羊羔子觉得大胖子又整错朝代,但是叫不准,他说:“我看不在那个,马向勇德行差不差?还有刘辉,他们都往吴家跑。图个啥,还不是想闻臊?依我看,这女人哪,不定是啥命。”
“你嘴上干净点儿行不行?也许那两个损货有点儿邪想法,人家吴小兰可不是那种人,我断定吴小兰是躲着他们。也真是,吴有金当队长时,一些人对他毕恭毕敬,人一死,癞蛤蟆都往家里爬。”
吴小兰烧完纸,跪在坟前抹眼泪。大胖子又发感慨:“都说女儿不如男,我看还是养闺女好,闺女知道上坟烧张纸,给故去的老人送几个钱花。刘奇养了两个儿子,整了一大堆花圈,有啥用?下过雨,一刮风都没了,哪有这些纸钱来得实在。”
天空布上云,让人们感到闷。云层越来越厚,下起绵绵细雨。天晴后,刘奇坟地的花圈全部褪色,被风一吹,散了架。
刘满丰来圆坟,发现坟前有一个精致的柳条筐,筐里装满野花,时间不太久,还没凋谢。
刘奇去世三十五天,刘满丰按当地习俗来给父亲烧“五七”,发现有人在坟前立了碑,木制的,是坚硬的榆木,上面刻了四行小字:
生在乱世中,
贫苦度一生,
名微不显赫,
正气贯长虹。
碑旁栽一棵小榆树,长势良好。
有人怀疑木碑是北贺村小兄弟俩立的,怀疑归怀疑,没有人往深纠,因为从碑文中找不到有悖政治导向的反动言辞。
一场大雨过后,催得禾苗根深叶茂,也催得小南河注满了水。奇怪的是,刘奇的碑文没有逊色,它旁边的小树郁郁葱葱。
刘志路过坟前,伫读碑文。
挂锄后不久,生产队又开始割柳条。连年垦荒,刘屯的荒甸子也在缩小,往年是一百斤白条十个工分儿,今年有了新规定,六十斤白条就可挣到满工。
割柳条是件极其艰苦的活,有男劳力的家庭都不让女社员钻树丛。像刘志这样强壮的小伙子,割到六十斤白条并不难。
刘志投机取巧,又把撸掉皮的槐树条惨在柳条里,被检斤员贝头发现,两人发生口角。贝头说刘志不改老毛病,总想不劳而获,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行为。刘志忌讳“地主”二字,扇了贝头一记耳光,打得贝头愣了半天儿,想还手,又觉得刘志个头大,打起来要吃亏。
贝头用手摸摸被打痛的半面脸,含着委屈的眼泪说:“你从河里救过我,我今天让着你,以后再打我,我和你没完,没你力气大,咱们到大队说道去。”
刘志不想和贝头说道,认可被扣掉二十斤白条的工分儿。
刘强家的自留地在小南河的河堤下边,为了多收几斤粮,李淑芝把地头地脑的荒地开垦,下过雨,地边的杂草长得旺,她到地里拔草,把小孙子毛头带在身边。刘志把撸好的白条放在地边的草丛中,帮母亲拔草。毛头被太阳晒得难受,跟奶奶哭闹要甜瓜,李淑芝让刘志领毛头去瓜地买几斤,还嘱咐刘志要看住孩子,她再拔一会儿就回家做饭。
刘志买了十斤瓜,觉得天早,把毛头领到河滩去玩儿。河水拍岸,在垂柳下可以观看穿梭的小鱼。毛头在草中捉蝈蝈,刘志坐在柳树下用蒿杆儿给毛头编蝈蝈笼,河风吹过,很惬意。
这里是刘志和辛新约会的地方,刘志对垂柳树有亲近感。
家里忙着给刘志找对象,李淑芝省下全家的布票给刘志准备铺盖,求了不少媒人,都因刘宏达的历史问题而推掉。刘屯传出刘宏达当过保长,具体在哪当过,什么时间当的,谁也说不清楚。既然说他当过,又有城里人来外调,刘宏达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是情理中的事,刘志必受牵连,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往火坑里跳。
刘喜也把经历过的那次外调说给二哥,刘志认定父亲的保长材料是吴有金、马文一伙编造的,吴马两家人截断了他的求学路,又使得他连媳妇都找不到。扭曲的灵魂告诉逆境中的青年:“找不到媳妇更好,我就用你家的媳妇!”
刘志果真这样做。
一个女人向这里走。
“是辛新!”刘志一阵激动,想起身相迎,细一看,走过来的是吴小兰。
刘志敌视吴小兰,即使是吴有金死后,他的态度也没变,碍于吴小兰和刘强的特殊关系,刘志不敢和吴小兰发作。
毛头见吴小兰走过来,喊了声“姑姑”,扔下蝈蝈迎上去。吴小兰喜欢毛头,把他抱起来,亲了亲又放下,然后慢慢地向河边走,毛头在后面跟着。
刘志钻进柳丛,想走开,又不放心,他在柳丛中坐下,编着蝈蝈笼,眼睛瞄着毛头。
吴小兰蹲在垂柳下,毛头靠在她的身边,吴小兰抓着毛头的小手,两人挺亲热。
过一会儿,吴小兰站起身,抱着毛头亲脸儿,放下后向四下看,目光僵直,两眼落泪。毛头喊她:“姑姑,你别哭,有啥难事,我来帮你。”吴小兰弯下身,亲吻了毛头,低声说:“好孩子,姑姑有难事,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毛头天真地说:“我爸爸能帮你,他力气大,什么事也难不倒他。”
吴小兰盯住毛头,看得毛头害了怕,大睁着吃惊的眼睛问:“姑姑,你这是咋地了?”吴小兰转向小南河,毛头拉她的手,吴小兰抱住毛头,栽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