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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天下第1部分阅读(1/2)

    作品:隆庆天下

    作者:孙晓

    内容简介:

    光荣的年代,业已结束,而新的空前时代,刻在崛起!这就是“隆庆天下”的背景,它贯穿了公元十四世纪末年、乃至于十五世纪中叶的东亚诸国历史,包含中国、朝鲜、日本,以及琉球、安南等国的人物与史料。 书中的魏宽、方子敬、天绝僧、崔风宪、崔轩亮……乃至于朝鲜的明国勋、日本的大内荣之介、以及琉球的林思永,这些人都是虚构的,历史上他们不叫“赵钱孙李”,而是“周吴陈王”。然而故事里的人们,每一位都呼应了那个时代的 ……

    正文

    序

    太阳西斜,将近黄昏时候,但听黄泥路间马蹄苦闷,沉沉驶着一辆大篷车。篷车沉重,虽有两匹马儿拖拉,仍走得极慢。只见驾座上两人挥汗如雨,一个颏下蓄了短须,三十五六年纪,另一个却是少年,十四五六,两人五官相若,当是父子。

    午后燥闷,让人有气无力。那父亲抹了抹汗,正要催赶马儿,却听“啪”地一响,竟反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他低头察看掌心,见得满手鲜血,不由苦叹道:“又一只。”

    “爹爹……”驾座上的少年忍不住烦道,“到底还得走多远啊?”

    “多远啊?”那爹爹举袖拭汗,朝北方山脊遥指,叹道,“万里长城万里长啊。”

    万里长城万里长,看道路右方是一片辽阔草原,左侧却是光秃秃的山脉,依稀遥望,只见层峦叠嶂,起伏不定,其上还建了高高的城墙,沿山蜿蜒,无绝无尽,彷佛是一尾千里苍龙,栖息于山脊之上。不消说,此即天下第一疆界——“万里长城”。

    这辆篷车满载家当,理所当然,车上乘客必也等着出关。那汉子遥望长城,怔怔叹了口气,他把马鞭递给儿子,反手掀开车帘,问道:“出关文牒呢?找到了么?”

    阳光透进了篷车,但见一名妇人左手环抱婴孩,右手提起遮面,挡住了恼人日光,看她睡眼惺忪,方才必在午睡小憩。那女人低声道:“翻遍了行李,就是没见到。”

    那少年叫海生,附耳便问:“爹,找不到文牒,咱们便不能出关了么?”那汉子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咱们到了居庸关,再想门路吧。”一片愤愤不平声中,全家人总算下车了,但见父母姐弟,站了一整排,其中两名少女姿容清秀,一般高矮,左首那个略带戾气,约摸十六、七岁年纪,正是大姐浙雨。另一名少女斯文安静,与海生差不多岁数,却是二姐春风。

    春风浙雨、海生碧潮,另有一个二弟,只五、六岁,面目冷峻,显得孤僻。这家人总计生了三名女儿,除开两名姐姐外,还有个小丫头,取名夏怜。看她睡在娘亲的怀里,虽在襁褓间,却已如姐姐们一般清丽,再看兄弟姐妹都有个相似处,人人都有一只俊鼻子,男的挺、女的俏,说不出的好看。

    那爹爹慨然叹道:“爹已经和人家说好了,只消到了开平,把东西卖了,便有十万两银子可用了。”

    听得自家将成富豪,碧潮立时欢容拍手,道:“爹!那东西真值这么多钱么?人家该不会是戏弄咱们的吧?”那爹爹微笑道:“放心。他们前后费了二十一年工夫,都在打听这东西的下落,难道还是开玩笑的么?”

    说话间,只见爹爹慢慢解开了衣衫,从贴肉处拿出了一只小布包,珍而重之地打了开来,但见布包里是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包裹得极为严实,他细心将之揭开,赫然现出了一张旧丝绢。

    这丝绢年代久远,铺开时竟有窸窸窣窣之声,好似随时都要破散。儿女们屏气凝神,聚拢围观,只见丝绢下方写了几个汉字,见是“烟岛”,一旁另有“奄美”、“先岛”、“冲绳”等字样,想来这是一幅古代海图。

    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气,将丝绢迎光展开,阳光下,但见丝绢上散布列岛,各在图缘,西为烟岛,东为琉球,正中则是一片空荡荡的海域,一条红线自“烟岛”而上,众孩儿凝目围观,顺着爹爹的指端看去,只见那条红线蜿蜒而去,伸入大海之中。骤然之间,红尽线绝,原来这张海图并不完整。

    那爹爹叹道:“其实这张图究竟给撕成了多少片,天下也没人知晓,你们的爷爷在世时曾经北走朝鲜、远赴东瀛,就是想寻访这张图的残余下落。”

    那春风低声道:“爹,这破图咱们从小看到大,也没瞧出什么稀罕处,为何爷爷总捧在手上,当作宝贝似的?”那爹爹摇头道:“你别多问。反正你爷爷之所以带着咱们移居烟岛,便是为了这张图。只是现下他不在人世了,咱们留着这图也是没用,不如把它卖了,也好换点银钱来用。”

    众孩儿听得此言,目光不约而同转向了海图,望着那片空荡荡的海域,怔怔出神。

    这家人海外归来,自知这片海域的来历,据说此地深藏于东海之中,终年风浪不靖,暗藏漩涡,乃是极凶险之地,是以汉人渔夫多称之为“苦海”,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意。却不知是什么人想凑全这张海图?莫非这苦海里藏了什么宝藏不成?

    一片沉默中,忽听碧潮道:“爹,咱们带着这张图,不会惹人眼红吧?”此言一出,众皆悚然,却听春风道:“是啊,爹爹,那些买图的人物是何方神圣?您可曾查清楚了?”那爹爹淡然道:“也罢。今儿就一次告诉你们吧,买图的人大有来历,决不会抢夺咱们的东西。”

    众儿女纳闷道:“大有来历?他们是……”那爹爹静静地道:“王族。”海生愕然道:“王族?是……是北京皇族么?”

    “不是。”那爹爹眼中露出钦仰神采,道,“是黄金家族。”众儿女低呼一声,齐声道:“大元汗!”那爹爹闻言长笑,神色极为欢畅。

    大元汗便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世居长城以北,坐拥金山银海,区区十万两白银,不过九牛一毛,自无须出言诈欺。也难怪爹爹要远赴开平了,毕竟黄金家族是异国王室,不便入关,这才要劳动卖家出关相会。

    那浙雨笑道:“爹,到底这图是怎么落到爷爷手中的?您知道么?”那爹爹还未回答,一旁碧潮已然喊道:“我知道!这是爷爷从老家带出来的东西!对不对?”

    “哈哈哈哈哈!”那爹爹抚掌大笑,精神为之一振,道,“还是碧潮聪明,没错,这东西就是你爷爷从浙江老家带出来的。”那碧潮笑道:“我就说嘛,爷爷在世时常跟我说,咱们家祖上做过大官,对么?”

    那爹爹面有得色,道:“当然,咱们浙江老家田园千亩,奴婢成行,你爷爷年轻时更在金陵为官,家里叔祖、伯祖,俱是殿前三甲,全族俱是‘读书种子’。那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户人家……”他遥想着祖上的威风,忽地叹了口气,怔怔地道:“可惜全没了。”

    且说且行,已然逼近了长城。一家人慢慢从回忆中惊醒过来,重又沉入炎热和烦闷的旅途。眼看长城已经迫在眼前,海生眼睛一亮,大喜道:“瞧!缺口!”这绵延万里的长城,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看这段城墙缺口极大,却不知是怎么垮的,也许是地牛翻身所致,也许是暴雨冲刷所为,总之城崩墙塌,开出了一道口子,便也露出了关外的景象。

    第一眼看去,关外是偌大一片草原,无穷无尽,宛如大海一般辽阔,仰头去看天色,那一轮落日大如鹅卵,红似火焰,渐渐逼临大地,雄奇得让人屏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家人怔怔遥望北方,不知不觉间,竟都静了下来。那碧潮欢容道:“爹爹!咱们这下不必缴验文牒了,对么?”“那当然。”那爹爹抹了抹汗,微笑道。他慢慢走上几步,朝长城另一侧望去,只见这处城墙建于丘陵上,北侧这一面地势较险,可说也奇妙,山麓间竟有一条栈道,似可供马匹通行。那爹爹微微一笑,满面愉悦,正欲扬鞭启程,忽听娘亲道:“等等,咱们还少了个人。”转身向后,圈嘴高呼,“二弟!大伙儿要出关了!你要跑去哪儿?”

    在爹娘眼中,海生能干、浙雨精明、春风贴心,各有各的用途,连碧潮也能说笑话,乃是家里的开心果,唯独这个二弟孤单怪异,宛如天生的孤魂野鬼。眼看娘亲操心不已,春风忽道:“娘,你别怪二弟了,我猜他会有那么多古怪念头,定是给爷爷害的。”

    娘亲讶道:“给爷爷害的?”春风道:“一年前爷爷不是病得很重么?那时你们都忙,没空看顾他,二弟就一直守在病榻旁,我猜爷爷定是跟他说了什么,这才让他变成这样。”

    那爹爹冷冷地道:“这孩子打小便不合群,从不顺爹娘的心。他若不想跟着咱们走,不如让他留下吧!”那娘亲慌道:“你别胡来……这……这儿荒山野岭的,你……你怎能把他留在这儿?”

    啪地一声,马鞭抽地,那爹爹当下提起马鞭,正要驾车离去,却见大车前方冒出一个人影,却不是二弟是谁?

    那爹爹冷冷地道:“上车。”老二低头望地,无言以对,那娘亲啧了一声,正要下车相劝,却给爹爹拦住了,一时口气森然,道:“我再说一次,上车。”

    那孩子低下头去,并未作声。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不上车,爹爹便不要你了,你怕不怕?”老二眼眶微红,点了点头,听得爹爹道:“好,你既然还晓得怕,那便上车来。爹爹答应不打你,怎么样?”

    眼看二儿子不言不动,不理不睬,那爹爹有些恼了,好容易一家人来到长城边上,终于可以出关了,孰料又给僵在这儿?他额头青筋涨起,森然道:“你不上车?好!那你留着吧!”马鞭一抽,正要驾车离去,猛听马鸣萧萧,那二弟居然双手张开,硬挡在大车正前,拦住了路。那爹爹惊怒交迸,喝道:“你干什么?不让咱们走么?”

    二儿子不言不语,就是拦在车前,既不言语,也不退让。那爹爹暴怒不已,提鞭下车,厉声道:“你让不让?”那娘亲急忙拦住丈夫,慌道:“使不得。”

    老二比海生小了六、七岁,年尚幼弱,若是挨了鞭打,不免重伤,那爹爹却在气头上,只把娘亲推开,厉声道:“别拦着我!”正要挥鞭抽人,那老二却又钻到了车下,藏身不见。那爹爹嘿地一声,只得回到驾座,正要启程,老二却又冒了出来,拦住了车。

    双方屡试不爽,那爹爹气得眼前发黑,大声道:“海生!你来驾车!”跟着提起马鞭,缓缓走下,凝视着二儿子。

    先前老二声东击西,忽躲忽藏,谁也奈何不得,可现下是海生驾车,他若还想与爹爹捉迷藏,便再也拦不住车子。那爹爹森然道:“最后一回问你,你上不上车?”那孩子低头不动,无言以对,那爹爹森然道:“老二,你别怨爹爹不疼你。你要就上车,再不便给我让开。否则你若给马儿踩死了,爹也不会为你掉一滴泪。知道么?”

    那孩子眼里垂下泪来,却仍一步不让,那爹爹厉声道:“海生!走!”海生提缰驾绳,策马前行,那孩子拼命张手,死命去拦,冷不防却给爹爹揪了起来,吼道:“畜生!”

    那爹爹伸手便打,二弟一下被掼在地上,口袋里坠出一样物事来。浙雨低头一看,不觉大惊失色,颤声道:“爹、娘……你们快看……”全家人同来围观,赫然之间,齐声喊出二字。

    “文牒!”

    终于找到文牒了,看自家老小在长城边上徘徊半月,进不得、退不得,正是因为过关文牒不见了,没想这东西之所以消失无踪,却是给二弟藏了起来。

    眼看老二下手偷窃,上起爹娘、下至碧潮,莫不相顾愕然,那娘亲喃喃地道:“他……他为何要偷文牒?”浙雨苦笑道:“他……他八成觉得咱们冷落了他……”

    二弟呼吸短促,早已昏晕不醒,可家人们同情渐止,憎恶陡生,没人知道他想做些什么,也许他觉得爹娘不看重他,兄弟姐妹也总是排挤他,这才起意藏起家中最要紧的东西。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这般做,他难道不知这趟出关何其要紧、干系一家人的生死么?

    突然间,城墙外传来低响。

    嗒……嗒嗒……嗒嗒嗒……声响越发密集,由远而近,不绝而来。夕照之中,关外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现身。全家人都呆了,情不自禁互望一眼,一片错愕之中,烟尘渐缓,眼前现出了一匹马,上头跨坐了一名男子。他前额头发全剃,耳鬓左右各结发辫,垂于肩上,这是“三搭头”,来人正是一位“鞑靼人”。

    嗒嗒……嗒嗒……,但听长城外响起喧哗人声,北狄(jue)舌,却也不知说些什么,一片混乱中,只见铁蹄翻腾,尘土飞扬,一匹又一匹骏马翻上山道,抵达长城边上,便与这一家人隔墙相望。

    双方一在城内一在城外,只见面前一共十八骑,全是鞑靼男儿,有的携刀,有的挂弓,人人沉默不语,却把出关道路给阻了。

    沉默的对峙,眼看着对方的武士正要抽刀亮剑,那家人吓的不住哆嗦。太阳越来越低,草原上一片血红,慢慢地,大地竟已黑沉下来,天地交接处只余下一条细细如彩虹的蓝光,间杂着晚霞缤红。混沌晦暗中,听得众孩儿大声惊叫:“爹!看那儿!看!”

    听得此言,鞑靼首领忽然扬手,骤然之间,马蹄缓歇,大批骑士不约而同拉了拉缰绳,全数凝望远方,但见树影夕晖,鲜血般的晚霞洒落,映出了旷野中飘扬的一面旗,左“日”右“月”,承天踏地,这是……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全家老小奋力挥手,放声哭喊:“救命啊!救命啊!”那爹爹咬牙切齿,死命抽打马鞭,此时无可回避,要想逃过鞑子的毒手,便得靠这面王旗的保护。

    嘶嘶马鸣中,两匹马儿飞驰狂奔,如飞蛾扑火,直朝旗杆飘扬处而去,奈何大车沉重,约摸奔出五、六里,马儿喘息吐沫,再也跑不动了。全家人抛弃辎重,纷纷跳下车来,高声哭喊:“军爷!救人啊!快救人啊!”

    来到了近处,只见面前空荡荡地,只剩一根光秃秃的孤杆,杆上悬了一面王旗,形制古旧,日月两个绣字已模糊掉线,浙雨颤声道:“怎么……怎么没人了?”

    众人骇然四顾,但见旗杆不远处挖了一只深坑,坑里躺卧一名老卒,着穿戎装,身覆草席,坑旁另搁了一把铲子,一柄大刀,另有高高的黄土堆。那娘亲惨然道:“这人死了……”

    “不要啊!不要啊!”春风、浙雨放声大哭,爹娘也是相拥而泣。没人明白此坑从何而来,却只晓得背后外族铁骑渐渐合拢,已将全家人四面包抄。

    没救了,荒乡僻壤,百里内再无人烟,但听马蹄止歇,随即响起皮靴踏地声,只见一十八骑尽数停下,十八名壮汉翻身下马,各自向前行来。

    碧潮寒噤发抖,只想拾起军刀,与敌众性命相搏。他方才弯腰俯身,却听刷的一声,一矮壮汉子抢先抽出一柄牛角刀,咧嘴而笑。牛角刀拔出,便要将之斩杀,猛听当的大响,一柄兵器挥了过来,替碧潮挡下了这刀。

    火光交溅,声震平野。夕阳余晖之中,那矮壮汉子痛声惨叫,地下却摔倒了一名男孩,左手软绵绵地,早已脱臼,那右手却仍死握着军刀。碧潮扑上前去,大哭道:“二哥!”

    老二活着回来了,他来得正是时候,总算来得及救下碧潮。那矮壮汉子冷不防挨了一刀,痛得满地打滚,那手臂伤口竟是深可见骨。

    鞑靼首领目蕴怒火,把手一招,听得刷刷数声,全场尽皆拔出了猎刀,便朝这一家老小踏步而来。

    生死一刻到来,爹爹的命数,海生的命数,碧潮的命数,乃至于娘亲、姐姐的清白,全都得靠手中的军刀守卫,那二弟浑身发抖,虽然满心害怕,却也万万不能退让。一大一小怒目相对,那首领猛地扬手而起,重劈而下,那孩子也悍勇异常,只单手挺持军刀,奋然迎上。

    轰然大响之中,一道金光刺目闪耀,只见那鞑靼首领向后翻滚,狼狈不堪,众人大惊大喊,不只鞑靼们睁眼骇然,连那爹爹娘亲,乃至于春风、浙雨、海生、碧潮,也都张大了嘴。

    太阳即将隐没,一轮新月冉冉东升,只见那柄军刀牢牢拿在二哥的手上,然而二哥的手却又给人握住了。在全场二十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只见一名老汉气喘吁吁,蹲于二哥身后,却是他出手了,救下这孩子的性命。海生颤声道:“这……这是坑里躺的那个老卒……”

    先前众人仓皇逃难,其后见了日月王旗,因循指引,一路逃来此处,却见了坑里的一具死尸,本以为此人早已断气,没想却还能起身抗敌。

    那老卒生了重病,看他面色灰败,肚腹好似积了水,胀得颇大,不住喘息。他从腰间取下了一只唢呐,正要凑上嘴去,猛听嗡地破空弦响,一名鞑靼取出轻弓,朝那人射出羽箭。

    那老卒咬牙提刀,奈何才一用力,立时弯腰捂腹,面露痛苦之色,转眼鲜血迸出,弓箭透甲而入,钉臂没羽,那帮鞑靼毫不容情,转眼又是六、七箭射来,那老卒无力抵挡,只能紧紧抱住了孩童,将他护住了。

    嗖嗖几声传过,老卒全身无处不中箭。那鞑靼首领把手一挥,止住了同伴,随即提刀上前。他要亲手斩杀此人。

    劲风破空,牛角刀当头斩下,那老卒咬紧牙关,举手护住头脸,但听当地一响,夜色中飞出无数火星,却见那老卒喘息如旧,并未身首异处,众人转头惊看,却见那柄刀握在那孩子的手中,竟是他替那老卒挡下这致命的劈击。

    众鞑靼面面相觑,心里都感惊诧,看这牛角刀何其沉重,便是大人也耐不住重击,岂料这孩子六、七岁年纪,竟能架开这雷霆一击?那首领心里不信,顿时奋力再砍,却听当地又响,牛角刀二次荡开,却又给架住了。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那孩童缩紧身子,以刀面当作了盾牌,用身体分量牢牢挺抵,无怪能挡下这一刀。鞑靼众人微微一奇,那首领则是啐了口唾沫,把手一挥,同伴们一齐挺刀而上。

    四下满是微弱哭声,人人都晓得二弟要给砍为肉泥了,那孩子却死也不肯走,只听当当当地一片乱响,金光乍现,间杂着无数闷声痛哼,鞑靼众人脚步踉跄,竟都向外跌开了。

    在爹娘的激动注视下,只见那老卒单膝跪地,却是他反手杀出了一招。直至此时,众人方知这老卒非比寻常,他以重病待死之身,尚能独力对抗十八骑。随手一刀划出,金光慑人,逼得敌手尽皆退让。那首领惊怒交迸,不知这一老一小何以如此古怪,他亲自接过弓弩,正要远远将之射杀,却见那老卒低下头去,奋力吹响了唢呐。

    呜呜……呜呜……呜呜……

    那唢呐声本该高亢激昂,此际听来却似濒死猛兽的低吼,苍茫悲凉。慢慢的,那唢呐声低微不闻,那老卒也给劈了致命一刀,已然倒地不起。

    那首领双目圆睁,正要转头来看,却觉喉头一凉,竟给一柄长剑架牢了。他牙关颤抖,低头去望,赫见剑上錾着“燕山十三卫”五个篆字。一名军官俯身下来,揪住那首领的发髻,将他拉起身来,附耳含笑:“鞑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众鞑靼大惊失色,正要拔刀御敌,却听刷刷刷之声不绝于耳,大批箭镞迎空射来,全数钉到了脚边。海生仰头急看,大喜而呼:“爹!是官军!是官军!”

    日月旗高展在天,旗下两面直幡,左是“隆庆”,右是“燕山”,一是朝号,一是军号,一匹又一匹高头骏马,一名又一名重甲将士,八方遍野,计达数千。

    那带头军官微微一笑,把那首领的头揪转过来,让他望向远方山峰。

    暮色笼罩,太阳即将完全下山,当此一刻,天地最是昏黑。慢慢地,夕阳沉山,新月初辉,日月同临远处山峰,在地下映出了最后一道黑影。

    一根食指竖起,沿着黑影笔直而去,指端末处是一颗初生的金星,恰恰位于峰顶之上。

    日月星三奇同临,各自照出了一道光影,交汇于大草原之上。那爹爹张大了眼,颤声道:“这……这是天寿山脚……”带头军官微笑颔首:“说对了。此地正是天寿山,长陵天寿山。”

    那爹爹甫脱虎口,原本满心感激,可听得“长陵”二字,却不觉啊了一声,向后摔跌,浑身发抖,自知闯到了一处决不该来的地方。

    天寿山,长陵天寿山,阴间冥城的地宫入口。

    那带头军官揪住鞑靼首领,手上一个发力,压得他跪倒在地,一旁下属也将番人尽数带来,命其跪成一列,面向天寿山。那带头军官附耳过来,轻声问道:“朋友,知道这里住着什么人?嗯?”

    一时之间,满场鞑靼牙关颤抖,人人仰起脸来,望向远方的天寿山,几连站都站不稳了。

    这座阴城是一座坟墓,比冥府更让凡人敬畏,因为此地埋了一个人,谁都不敢惊醒的人。

    昌平县、天寿山,下葬日月朝第三任国君,他便是汉人史上空前绝后、武功至强的皇帝:“永乐大帝”。

    他是骂名最甚的一位,不仅仿效始皇修长城,还学汉武征番邦,乃至于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万大军征安南,纵是秦皇汉武加总,也及不上此人的穷兵黩武,这便是葬于天寿山中、“永乐大帝”武霸的一生。

    天顶日月星三奇同临,照亮了远方的黑暗大殿,人人心中都明白,这便是永乐帝陵墓的入口:“棱恩大殿”。至此众人也才明白,为何那老卒一吹唢呐,便能召来援军,原来这“燕山十三卫”正是守陵的兵马。

    那军官仪表堂堂,气宇不俗,自始至终不曾窥觑人家的女眷,更别说是出言调戏,其余下属也是戎装金甲,想是身份不俗,想来天子脚下气象森严,众兵将自视奇高,绝非穷乡僻壤的土团练可比。

    那军官凝目环视,眼看一名汉子低头缩手,唯唯诺诺,当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便将之召来,问道:“你们打何处来?怎会遇上这批鞑靼?”那爹爹低声道:“咱们……咱们是生意人,急于出关买卖,没想长城坍塌了一段,险些……险些给他们……”

    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便朝众女眷瞧去,待见她们衣衫不整,便拍了拍那鞑靼首领的面颊,微笑道:“朋友,居庸关以北,你想怎么个干法,我都管不着。可你闯进长城、在永乐帝面前掠夺他的子民,这却容你不得。”他环顾全场蛮人,忽地揪住一个年轻的,对那首领道:“这是你儿子,是么?”

    那首领大惊失色,双膝径自软了,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知道抓对了人,当即把手一招,道:“取五脏刀来。”

    那鞑靼首领浑身剧颤,道:“不要……不要……”那军官哈哈笑道:“原来会说汉话,那可来劲了。”说话之间,下属端来了铁盆,内里浸泡了五柄晶亮法刀,那军官笑了笑,解释道:“所谓的五脏刀,便是五种法器,专用来开膛剖腹,分作剜心、摘肝、取肾、断肠……你们瞧这柄……”当即取起一柄双头短刀,首端如钩,尾端如匙,微笑道,“这是摘肝匙,先勾后舀,一下子便能将肝脏剜出来……”

    两名少女面色惨白,饶那海生自负大胆,也不禁面上变色。那鞑靼人听得懂汉语,更是牙关颤抖,眼眶发红,嘶哑地道:“军爷,我们……我们是临时起意……求你……求你手下容情……”那军官微笑道:“你方才若是容情了,岂有此刻之事?”揪住那年轻人的发髻,逼他仰起头来,随即取来一柄法刀,嘶地一声,已然将那人的衣衫割破,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

    那年轻人不知是受惊过度,抑或是有心求饶,竟大声哭叫起来,悲声远扬,让人不忍听闻。那军官心肠极硬,右手提刀,左掌牢牢制压那鞑靼的身子,使其面向天寿山,一刀送下,看也不看、瞄也不瞄,便割开了外袍,沿中而下,两边平开,竟是分毫不差。

    那鞑靼首领泪流满面,已然双腿软倒,那年轻人则是凄厉哭叫,挣扎不已,奈何那带头军官武功高超,却如何挣脱得了?只见月光照下,映得法刀更加雪亮,那军官提起刀来,朝那鞑靼人的胸口剃了剃,须毛丛丛而落,他微微而笑,朝那鞑靼首领瞧了一眼,又朝汉人女眷望了望,忽然间,他眉头一皱,直起了身子,放开了人。

    那年轻鞑子摔倒在地,已然痛哭不已,众下属不知长官何以变卦,无不皱眉道:“大人,你这是……”那带头军官摇了摇头,道:“众将听命,放开这些蛮子。”那爹爹大吃一惊,慌道:“军爷……你……你不杀他了么?”那军官道:“我不想多此一举。”

    那爹爹满心茫然,道:“多此一举?军爷……军爷此言何意?”

    那军官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