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西婺源人。”那中年人嗫喏道。
吴安平颔首表示鼓励,又问道:“婺源?朱熹故里,书乡,茶乡,好地方啊!婺源离这里有一千里吧,老哥怎流落到上海来了?”
那中年人眼角抽搐几下,满脸的褶皱攒出一个苦笑,回话道:“要是有活路,谁愿意往外跑?还不是闹饥荒闹得?民国十四年(1925年),贵州、四川、湖南、湖北、江西都遭了灾,先是旱,后又涝,地里根本没收成。不到半个月,婺源就饿死几百人,我们没办法,就逃荒到了江苏,后来又听说上海讨生活容易,就又过这边来了。”[]
“上海实际怎样?”吴安平朝中年人递去一支烟。
“也不太容易,不过总比江苏、江西要好。”中年人双手哆嗦着接过,在鼻端狠狠嗅了一下,却没有点上,只是夹在了耳后。
话匣子一打开,气氛就轻松许多。其他人排队领粥的领粥,围观的围观,也有一些人在吴安平和中年人两米外蹲成一圈,静静倾听两人说话。
这中年人倒不是乞丐,而是在“飞星”人力车公司当车夫,只是正如他所说,在遍地黄金的大上海讨生活,远不像想象那么容易。
上海的工资水平并不低,但关键问题是,只有很少的酬劳能落到工人手中,中间扒皮的人既多,而且个个扒起来都异常凶狠。据这中年人说,飞星人力车公司给底下车夫的酬劳,实际是每日四角钱,但真正到他手的只有一角五分,最多有时能到两角。中间的钱,是被大小两层工头抽去了当佣金,大工头每人每日抽一角,小工头则抽一角到一角五分。
每日四角钱,每月就有十二块银元,如果注重节省,足够养活三五口人。但如每日只剩一角五分,每月才只有四块半银元,摊到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还问题不大,要是有几个家口,这日子过得就不是紧巴能够形容的。
吴安平没想到是这种情形,便问道:“为何非要依靠工头?没他们从中抽佣,岂不更好?”
那中年人答道:“不止是人力车公司,在其他的公司和工厂也一样,活计都是包下来的,不经过工头,根本无活可干。起先只有租界里的公司和工厂会这么干,现在华界也都跟着在搞,哪里都一样。不过,也能找到没工头的活计,但那样的活计,三天有两天没有,不长久,反不如有工头依靠。”
这时,另外有个蹲在一旁的年轻人插话道:“工资根本到不了我们手,都是工头直接去领,再往下发。要是自己去找老板,被工头知道,不但要挨顿打,连饭碗都得丢掉。那些工头很多都在帮在会,老板有时候也不愿惹。还有,要是有工头,临时招工就很方便,也能随时解雇,很多老板本身也乐意这么干。”
“你也在人力车行干?”吴安平转身问道。
那年轻人有些害羞:“不是,我在码头做脚夫。”
“码头好些吧?”
“也不好。码头上抽头的人更多,除了最上面的‘把头’,中间还有‘挡手’和‘跑码头’,下面才是‘拆账头’。公司直接把工资发给‘把头’,‘把头’、‘挡手’和‘跑码头’先抽一层,再发到‘拆账头’手中,‘拆账头’再抽走一层,才把钱发到我们这些干‘里挡’、‘外挡’、‘杠棒’、‘老虎车’的脚夫手中。‘把头’是大工头,‘拆账头’是小工头,‘挡手’和‘跑码头’是狗腿子。”
吴安平问了其他一些人,发现每个行业几乎都是类似情形。只有行乞业例外,乞丐没有工头,但是有丐头,那丐头不行乞,靠吸乞丐的血生活,他们实际比工头还狠。
这实际是一种包工制度。这种制度几十年前曾在西方盛行,在英国被称为“血汗制度”,现在随着列强对中国经济侵略的进行,又在中国风行起来。
外国人不熟悉中国的语言和习俗,直接招雇、管理中国工人有很多困难,而且有些行业如码头搬运、建筑业、造船业生产经营很不稳定,所需劳力时多时少,为便于临时招雇和随时解雇,他们就把包工制度带到中国,利用中国的包工头来招雇工人,承包生产。这种制度有利于经营者,华界的中国公司工厂会跟着采用,也不足为怪。
上海的包工制度主要流行于码头运输业、人力车业、建筑业、铁路运输业以及造船业、纺织业、橡胶业、面粉业等。形式大致有两种:一种如码头搬运业、人力车业、建筑业,由包工头将企业中整个生产过程或主要劳动部分承包下来;另一种是多数工厂和铁路运输业,包工头只承包部分工种、工序,如一些工厂的装卸、搬运、木工、油漆工、冷做工等工作。
吴安平了解的越多,越觉得西北在上海大有作为。
从月收入来说,上海绝大部分下层工人,月平均工资不超过十块银元,中层工人不超过二十块银元,基层管理者的平均月收入也只在三十块银元左右。辛逢馥等将沪上工业集团的计划展开,只要杜绝包工现象,就能得到中低层工人的绝对拥护,如果再将最低工资定到如陇东集团那样每月三十大洋,那他们只会一心跟着西北走,绝不会再接受任何鼓动。
据说,共产主义运动之所以在美国没有掀起风潮,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通过提高生产效率、进而提高工人工资、然后增加工人福利,缓解了阶级矛盾。吴安平虽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他认为,通过保证工人工资、增加工人福利、然后提高生产效率、扩大生产规模,应该能把许多工人从游行的队伍拉回,从而让“四?一二”没那么血腥。
当然,“四?一二”已近在眼前,如果真想看到这方面的成效,在这八九日内,辛逢馥等人就必须有针对性进行一场大募工,将受工运影响最深的一些行业的工人抽走,并使其加入到沪上工业集团,避免其再上街游行。
吴安平知道,就算蒋介石、蔡元培接受自己的一些建议,就算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心存畏惧,流血事件还是不免会发生的,毕竟国共矛盾已经积累到不可调和的阶段。但是,就算“四?一二”事件难以避免,能少些血腥总是好的。每个中国人,都是中国的一分元气,如果死在远征日本、苏联的战场上,那不可惜,无谓自相残杀,那就不能接受了。
参与聊天的越来越多,原先存有戒惧心理的人,终于发现,这位老爷其实一点也不可怕。吴安平很和气,也没架子,根本不像个高高在上的老爷,反而更像是邻家的后生。虽然这后生比较有钱,但那也比其他有钱人,更让人愿意亲近。
吴安平递出的糖果,终于有孩子愿意接过了。女人们都会红着脸说着:“谢谢!”这些礼貌话吴安平倒能坦然受之,但他却无法免疫这些女人放松戒备后,因越来越好奇而大胆盯注在他身上的目光。他也有些坐立不安。
突然,一个面貌清秀的年轻女人,在为自家孩子得到糖果,而吐出一句清脆的“谢谢”之后,又紧接着上前一步,说道:“老爷,或许不该说,但是我知道你是很有本事的人,你能帮帮我们吗?”
这时,所有在议论的、在沉默的、在窃语的、在玩闹的、在煮粥的、在分食的、在垂涎的、在喝斥的,无论老人、孩子,还是男人、妇人,都停下了动作,朝吴安平看过来。除了“呜呜”的风声、一两个孩子“嗯嗯”的哭声、炭火的“噼啪”声,浓粥的“汩汩”声,当真半点其他的声音都没有,一片寂静。
“你叫什么?”
“骆春琴。”
“我可以帮你们。”吴安平站起身,先朝骆春琴点一下头,又把目光向外,在周围的上百张模糊、昏暗却闪烁希冀的面孔上逡巡:“我也有能力帮你们。但是,有本洋人的老书上说得好,上帝只救自救者。上帝是洋人的老天爷,是神仙,神仙都只救自救者,我本事再大也比不过神仙,所以我也只能帮那些愿意自救的人。”
他表错情了。这些话是很通俗,但道理却不好领会。
幸亏骆春琴似乎读过书,她看其他人都有些愕然,就还是自己搭话道:“老爷,你想我们怎样自救?”
吴安平放慢语速,故意加强语气道:“我可以直接给你们钱,但给得少,或许没几日你们还是这幅摸样,给得多,或许你们根本保不住财富。上海是什么地方,你们比我清楚,这是魔都,是繁荣的魔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