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发动战争,是为了实现和平。
——亚里士多德
西元1587年8月27日清晨,沈阳南门。
当第一缕淡金色的晨光把遥远地平线处群山起伏的剪影镀上一道柔和的光边时,林士铭好歹长出了一口大气,挺着僵硬的四肢慢慢靠在城垛上喘息起来。城楼上点了整整一夜的上百支火炬也在初升的旭日面前黯淡了光彩,摇曳着昏黄的火焰闪烁欲灭。
这个漫长的死神之夜终于结束了,那月暗星稀的漆黑天幕下,数以万计的女真人不知疲倦地向城墙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一夜之中有许多次,这些悍不畏死的战士顶着密集的石块和箭矢疯虎一般沿着云梯攀援直上,竟然杀开重围冲上了重兵累陈的墙垣。然而他们的落脚之处顷刻间便成了激烈的战场,杀红了眼的义兵们顾不上敌我战力的巨大差距,毫不畏惧地朝着对手扑了上去,凭借着粗糙的武器和简陋的铠甲与差不多武装到了牙齿的强敌进行最残酷的殊死搏斗。殷红的热血泉涌飞溅,残碎的衣甲龟裂散落,几乎女真武士们每一次挥动手中的利刃,都有一位义兵挣扎着向后翻身扑倒。转眼的功夫,城墙上已经凝集了厚厚一层粘稠的鲜血,令人稍不注意便会滑倒在地。尽管如此,建州军的残暴凶悍在沈阳军民的同仇敌忾之前却显得空洞无力,义兵们前仆后继地杀向敌人,刀砍剑刺、拳打脚踢,甚至抱着敌人一翻身滚下城去……
持续了整个夜晚的城墙拉锯战令攻守双方都耗尽了鲜血和精力,虽然建州军的攻击始终看不出有中断的迹象,但是他们的士兵脸上却越发明显地露出了疲态和震撼。此时借着黎明的晨光,林士铭和众义兵们欣慰地看到女真人开始向后退却了——没错,他们的士兵还在向沈阳发起冲击,徒劳而毫无意义的冲击;但是后备部队已经开始动摇和溃退了,他们队形散乱神情慌张,一心只想远离身后这高不可及的要塞,这以血肉之躯铸就永不陷落的坚城——沈阳。
“敌人逃跑了!敌人逃跑了!”城墙上响起一阵欢呼声,虽然带着极度的疲倦,却充满了由衷的喜悦和欢愉。他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取得的战绩——把六万精锐建州铁骑阻挡在这孤城之下整整十天!谁能够想象这是几万衣衫褴褛装备粗陋的义兵们所办到的呢?
林士铭勉力扶着城垛直起身,想要把敌人溃逃的窘相看个清楚。突然间,他激动地向旁边扑了几步,一把抓起插在墙垣上溅满鲜血被硝烟熏黑的帝国双龙旗迎风挥舞,扯着嘶哑的嗓子高喊着起来:“援军!是帝国的援军到了!”
城南不远的一处山坡上,李家南一勒马缰令得坐骑长声嘶鸣仰立起来,他一挥手中宝剑,厉声喝令道:“全军突击!”但听无数战马长嘶,雷鸣般的马蹄声使天地也为之震动。帝国骑兵大队便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沿着植满草皮的坚实坡地倾泻而下,如一道迅疾而致命的闪电般杀向魂飞魄散的建州军。
“给我顶住!不要害怕那些外强中干的汉人!”努尔哈赤在不住后退的队伍中拍马打旋,扬着马鞭高声呵斥着陷入混乱的部属。可惜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在沈阳城下耗费了足足十天精神和体力的女真人在这新出现的敌人面前开始颤抖畏缩。劳顿和恐惧令他们丧失了一个尚武游牧民族应有的勇猛和刚烈,惊慌失措地随着大队四散逃亡。
“可恶!”努尔哈赤两眼喷着愤怒的火焰,他不甘心地最后望了一眼屹立不倒的沈阳城,咬着牙勒转马头投向东方而去。“整个锦宁防线都控制在李成梁手里,干这种趁火打劫之事的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我一定会再回来找他算帐的!”
一阵沙哑刺耳的吱嘎声过后,紧闭了十多天的沈阳南大门终于在铰链的牵引下缓缓开启,李家南率领明军大部按辔缓缰徐徐而入。但凡目力所及,到处是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城墙上烟熏火燎的痕迹仍然是历历在目;厚实的橡木城门上包裹的铜皮早已凹凸不平,几处被撞槌撕开的破口下露出巨大的裂纹。层层叠叠的尸体浸泡在墙根下血水、油渍与泥浆和成的稀糊中,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原状。
尽管明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一场恶战甚至是屠杀之后的惨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李家南在进入沈阳城后仍然不禁为之动容。短短十天的战斗,沈阳边民竟有超过一万七千人为国捐躯,其中大多数都是青壮年男子;除此之外,另有上万人在惨烈的战斗中受伤,相当部分可能会终生致残。
相对的,女真人在沈阳城下遗留了至少一万五千具尸体,至于受伤和兵败溃散的数字虽然无处考证,但同样也绝不会低于这个数字。事实上,能够以几乎对等的伤亡重创强悍的建州女真部队,这样的战果足以让旧帝国几乎任何一位将领在同僚面前自夸了——平民伤亡,对于人口比女真多出百倍的汉人王朝而言,不过是无足轻重甚至不值一提的些许数字罢了。
然而当这些数字变成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一个个痛苦呻吟的伤员呈现在眼前的时候,给人的感触和震憾是军情简报上空洞乏味的字眼所无法比拟的。面对这座被热血浸透的城市,李家南的嘴唇不由得颤抖起来。整座城市数万人民的性命啊,他们的生死存亡只需一个战略决策便可以被瞬间决定。不错,帝**队如约在围城的第十天,差不多也是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赶到了战场;但是坚守十天这样的要求对毫无战斗经验的平民而言不是太过艰难了吗?万一不能等到救兵的赶来,或是帝**在行程中有所耽搁,沈阳就必须付出被女真人血洗报复的代价。
忠武王大人对此无疑也是心知肚明吧,他对战略敏锐大胆的把握能力无人能比,沈阳的牺牲当然不会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既然首相认为这个代价有必要付出,那么它必定是值得的。李家南微微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能成为帝国最高首脑的缘故吧。为了帝国一万五千万臣民的福祉,必须要有人来作出牺牲。而我们的职责……就是令这个牺牲尽可能的小。
遵照内阁的指令,同时也出于个人对勇士们的敬意,李家南代表朝廷慰问了沈阳义兵的代表。鉴于义兵们在战争中表现出的忠勇,以及保家卫国重创强敌的可嘉精神,内阁宣布所有伤亡市民都将按照帝国国防军的标准发给抚恤,凡参加抗击女真者终生免除赋税;在沈阳南门楼修建一座战争纪念碑,于上铭刻所有死难者的姓名。
当然,女真人入侵造成的破坏也必须得到恢复。内阁决定在战争结束后从陕西、山西、山东三省迁移十万户无地少地的百姓进入辽东,除发给一定配额的口粮和种籽外,所有移民一律减免三年赋税。
在内阁的有力举措面前,李成梁在辽东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化为乌有。素来以强悍刚勇闻名的辽地边民彻底为内阁所收服,这对仍然受困于锦宁防线的李家父子来说,无疑意味着手中被寄予最后一点希望的底牌也不复存在了。
9月9日,北京,忠武王府。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成梁他终于肯放弃抵抗了吗?”王府后花园的水上亭榭内,年仅二十三岁的帝国首相萧弈天优雅地从桌几上端起一杯香茗凑到唇边,深邃的目光却一直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能够避免更多的死伤,也算是他在为自己积点德吧。”
“就算他还想抵抗也没有办法了。”坐在对面的于庆丰微笑着附和道,“李家南的军团走海路绕过锦宁防线登陆盖州之后,锦州便处于承受我军两面夹击的境地;努尔哈赤的败逃更清楚地表明了我们的战斗力强弱。既然负隅顽抗到最后还是免不了失败,那么他又为什么不放聪明一点呢?至少现在这样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有利的。”
首相轻轻地点点头,“尽管实力对比悬殊,我们的条件也并不会太过于苛刻。李成梁可以继续保留宁远伯的爵位和俸禄,但是必须放弃一切官衔和军职。我这么说你能够明白吗?”
“我明白了,大人。可是李成梁会答应这个条件安心赋闲在家吗?”
“李成梁是差不多六十岁的人啦,就算自己壮志未酬雄心不灭,也不能不为子孙后代多想一想啊。”萧弈天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白玉茶杯,不带一点表情地说道。
“是,那么遵照您的意思,将他安置在京畿近郊如何?”
“庆丰,你也不必事事都要请示于我。像这些细节问题,你是完全可以自己拿定主意的。”首相收回凝视的目光,和善地说道:“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我们的帝国太过于庞大,不可能只由一两个人来面面俱到。而且,或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帝国的最高决策者——”
“大人!”后面这句话令于庆丰闻言大为失色,他慌忙正襟危坐,战战兢兢地小心答道:“庆丰侍奉大人多年,决不敢有生贰心。”
萧弈天摇摇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无论国家还是民众都不可能永远依赖于某一个人……算了,现在不说这些。”他落寞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