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们在憎恨我的同时更加惧怕我。
——卡里古拉
“萧弈天也该动手了。”北京燕园会所的后花园内,李贽手拿一把大剪刀,细心地为一株龙爪槐修剪着枝条,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
“卓吾先生!”他的身后几乎站满了所有在京的儒学名士,其中大多是旧帝国时期的清议派官员,由于不满内阁的改革被免除职务。“既然知道这一点,您怎么还能如此悠闲?街头巷尾可早就在盛传刑部要对您动手的消息了!”
李贽往后退了几步,歪起头打量着自己手下的作品。“如果萧弈天真的要动手抓人,那么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先散布出点风声来为市井百姓们的心理准备打下铺垫,接着便放出一场盛大的凯旋和献俘仪式。在丰台公开拍卖六万名奴隶的同时,菜市口又一次性处决了超过千名俘虏中所谓罪大恶极的首脑人物。趁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上面,现在动手逮捕异己正是负面影响最小的时候。”
“哼,瞧瞧萧弈天的恣意妄为已经到了何等程度!”一名文士边摇着头边尖酸刻薄地嘲弄道:“甚至在行刑场这样严肃的场合公开祭奠那些在蒙古阵亡的士兵,这些粗鄙无文的家伙到底是不知所谓啊。我看其中恐怕还是表演的成份居多吧。”
李贽轻声叹息道:“不管怎么说,人民就是喜欢这样的表演。他们喜欢英雄、喜欢胜利以及与之俱来的荣耀、财富、俘虏等等……在这一点上,萧弈天无疑熟知如何去取悦民众,继而利用他们的支持去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
“卓吾先生!您现在是我们的唯一希望了!”文士们围了上来齐声说道:“现在我们的支持者已经是越来越少,朝中反对内阁和萧弈天的官员大多都被清洗撤职,就连宁远伯李成梁也被莫名其妙地解除了职务。能够继续领导天下人与萧弈天强权斗争的可就只余下您了!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当头,您可千万不能撒手放弃啊!”
“不错,萧弈天有着能够操控历史,煽动人民的天赋。”李贽满意地轻轻抚弄着龙爪槐的枝叶,又准备走向下一株盆景,“拥有如此可怕能力的人,如果没有人出来加以阻止的话,将会把大明国带入怎样一种境地呢?一意奉行强权政治的他,推行的也是与传统儒学温文尔雅之风格格不入的军人独裁专政。这样一个好战的内阁除了疯狂扩军备战之外还会给国家带来什么?除了对外残酷征服对内野蛮压制之外还会给人民带来什么?执掌天下需要的是内圣外王的王道心态,一昧急功近利追求霸道,这种靠武力维持的国运是不能长久的。不管能否得到朝官和民众的支持,作为文士的我都有责任站出来对萧弈天的行径说不!”
“那实在是太好了!”众位文士们一下子兴奋起来,簇拥着李贽连连说道:“卓吾先生,您能这样说真是太好了。我们就是需要您这样一个领袖,一切都靠您……”
李贽轻哼一声,手中的剪刀却不见停顿,“诸位请别忘了,李贽是马上要被内阁逮捕的人了,我的位置要么是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要么就是在秘密行刑场上。继续和萧弈天的暴政对抗,这样的重任还是要靠诸公在外面完成啊。”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白,有人颤抖着声音道:“卓吾先生,我们有何德何能去跟萧弈天对抗呢?在他的眼中,我们就和蝼蚁一样无足轻重……”
“是么?”李贽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还是说你们根本不敢承受和他直接对抗的后果?”
“这……”文士们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们的正义和决心,也就只停留在自己不出面躲在后头摇旗呐喊吧。”李贽继续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哼,那个所谓暴虐无道的萧弈天,随时有成百上千人愿意为他付出生命;而我们自命不凡要为国为民谋福祉谋正义的这些人却甚至不敢站到前面来。诸位现在明白我们和萧弈天内阁之间的力量差异了吗?”
众人不由都羞赧地垂下头,李贽本想还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匆匆闯进花园的身影打断了。
“卓吾先生!”来人顾不得觐见师长的礼节,大声道:“外面来了好多兵,吵闹着说是要进来抓捕您!”
李贽只是微一颔首,脸上不现半点表情。“是首相御卫队的人吗?”
“是刑部的衙兵!”
“原来如此。”李贽慢慢放下手中的剪刀:“诸公,我李贽便与大家先行告辞了。”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列刑部衙兵大踏步走进后花园。他们身着白质黑章的军吏制服,衣襟上以金线绣着獬豸图案,象征着“黑白分明,公正刚勇”的寓意。为首一名军官略一招手,衙兵们立刻兵刃出鞘,恶狠狠地将园中数十文士围在中间。
“肃静!”那军官先把雪亮如电的目光往众人脸上一扫,直看得有小半人心虚地低下头去,这时他才再冷哼一声,道:“奉刑部之命,捉拿逆贼李贽。其余人等莫要妄动自误!”
“我们走吧,老夫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李贽疲倦地摇摇头,沉默着挤过围在身边的人圈朝着园门蹒跚走去。无言以对的文士们只能以复杂的目光默送着他的略显苍老的背影。在拱形的石券门洞前,李贽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微微侧转过身,低声说道:“看来要想以寻常手段阻止萧弈天已经是不可为之事了。唉,罢罢罢,为了华夏的未来国祚,老夫说不得还要再拼上一把啊。”
“卓吾先生,您的意思是?”
李贽穿过门洞继续慢腾腾地向外走去。“有些事情你们没必要知道得太清楚。”
万历十五年的这场小小**,终于以保守势力的全面失败而告终。西元1587年9月15日,由帝国刑部、大理寺合计审理,报经门下省裁定复议认定李贽犯有奸党谋叛、欺隐田粮、妖言惑众等多项罪名,依照《大明律》相关条例本应判处极刑凌迟族诛。然而,考虑到他已届耳顺之年且又身为嘉靖朝的老举人,在得到内阁首相萧弈天的签署批复之后,刑部侍郎大学士慕容信光最终宣布将李贽羁押于刑部天牢,终身不予赦免;流其九族于琼洲,世代不得返回故土。
失去了最后一位领袖的引导,文人阶层向内阁倒戈的速度不免令人瞠目结舌。针对内阁政策的攻击以及人身谤毁大为收敛,旧官员们也纷纷向萧弈天暗示了自己的忠诚。
9月30日,奉命前往江南巡视的吴若秋回到北京。对于恩师李贽被捕获罪的既成事实,深为礼部侍郎也只能长叹一声不做他想——即便自己当时身在北京,想来也是于事无补的。何况证据确凿,刑部或者说首相大人的裁决也已经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法外开恩了。另一件让吴若秋聊表欣慰的是,慕容信光向他保证了李贽在牢中伙食和书籍用品的供应,更绝对不会受到任何虐待。
言归正传,吴若秋三个月的巡视结果表明,帝国南方的情况甚至比原先预期的更为理想。尽管连续三年遭受了寒旱蝗灾的大面积侵袭,粮食产量比正常年景大为下降;但是随着地方官府抗灾工作的逐渐深入开展,南方大部分地区都已经出现了回升,这与西洋抗寒旱作物的引进也不无关系。粮食产量的下降必然引发粮食价格的波动,以受影响最大的苏松嘉湖地区为例,秋收季节的稻米平均市价为每石584文,大约比万历十年同期高出了六成左右。事实上,能够将涨幅控制在如此范围内,内阁付出的巨大努力功不可没。来自南大明海和小西洋的亿万石谷物有效地部分抵消了自然灾害、非农业人口激增、工坊占地、棉争粮田等诸多不利因素的影响,将物价限制到了一个可被接受的水平——相对于全国大多数地区而言,如此粮价仍然是低到难以想象的。
值得庆幸的是,和五年前的低物价相比,江南百姓手中的可支配收入也有了明显的增长。通过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一直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如果说和过去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更加合法、更加安全和更加畅通。每年有接近一亿枚帝国银通宝在阿兹特克、印加和日本的铸币厂中被铸造成型,再成箱成箱运到港口搬上商船,最终全都哗啦啦流进帝国的海关大门。
在江南的纺织“辛迪加”中,上百万雇工(其中部分是未成年的孩童)双手一刻不停。他们每天五六个时辰的工作就是把堆积如山的生丝和棉花变成一卷卷精美绝伦的丝棉织物。至于老人和妇女则有别的事——养蚕抽丝和种植棉花都需要大量的低强度劳动力。同样的场景在陶瓷作坊和矿山中也别无二致,只不过主要劳动力往往换成了更为强壮的青壮年男子。
通常的情况下,一名成年男子每年的工钱大概在15000文到18000文之间,相当于江南大部分地区16到18石谷物的价格。若再加上其他家庭成员的收入补充,已经与一个拥有10亩中等土地的自耕农家庭收入持平。且因雇工家庭不需要购置和准备生产资料,其日常支出反倒远远低于普通自耕农。
雇工的大量增加对帝国的社会状况也带来了深刻的变化。随着城镇就业的增加和市民一般收入的提高,帝国南方逐渐兴起了广植民间的奢侈之风。腰缠万贯的巨商大贾自不用说,那些没有产业和土地的羁绊,又拥有不依赖天时年景相对较为稳定收入来源的雇工们也渐渐形成了“勤劬自食,出其余以乐残日”的消费观,乃至于影响到缙绅文士成为社会的流行心态。从南京到广州,丝绸布帛、陶瓷器具,乃至于饰物家具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