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一样了……”朴树沉默了片刻,低沉着声音说道:“我们曾经背负着同样的仇恨,倭人杀死了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我们正是为了复仇而选择战斗。”他突然自嘲似地轻笑了两声,“当仇恨成为过去,我尊贵的郡主殿下,现在的您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李华梅一时语塞,踯躅无言。朴树却又继续道:“殿下,现在的您,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中华人。可我们不是。复仇已经结束,我们的战争却不能结束。”他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沙哑疲惫,“斩首十级,能够让一名外籍兵获得帝国公民的身份。为了更好的未来,我们必须顶盔贯甲,踏着刀锋步步前行。这,是高高在上的您,所能明白的吗?”
“就为了成为一个明人?真有那么重要吗?”
“这场远征路上,我也曾走过一些国家,目睹那些黑暗而野蛮的世界。而大明,是照亮夜空的灯塔。”朴树有些出神地遥望天际,喃喃地说道,“这是一个给你公正的国度,以才学而非出身衡量人们价值;这是一个给你自由的国度,允许人们为自己的命运作出选择;这是一个给你尊重的国度,看不到酷吏的暴虐和苛法的禁锢;这是一个给你安全的国度,有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誓言!对我……我们,成千上万的朝鲜外籍兵来说,这就是梦——中国梦。”
李华梅轻轻地苦笑一声,“你不明白,朴树。事情并不总像你想象的那样……以你的档案,要成为一名帝国公民并不算难;但我怀疑,就算终此一生,你也未必能得到接纳,成为一名真正的中华人。”
“这些真的重要吗?殿下,我只是一个普通武人,不在乎到底是谁统治着这个帝国,也不在乎他们有什么样的野心。我的梦想也很简单,能让我们的子孙远离贫贱与迫害,堂堂正正活个人样,那就够了。这不是一个完美国度,但至少它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国度。”朴树坚定地一点头,大声回答道:“第三旅共有官兵九千九百四十四名,目前尚差首级六万五千八百八十二颗。我希望……罗刹国能让我们凑满这个数字。”
西元1589年4月20日,斯摩棱斯克,克里姆林城堡地下密室。
壁炉里松木炭懒懒地燃着赤色的火焰,两张铺满蓬松毛皮的座椅相对摆放在名贵的土库曼地毯中央,杉木圆桌上泡着一壶滚烫的俄式红茶,一旁的纯银茶盘中放着蜂蜜蛋糕和果酱。
尤里.苏伊斯基大公倾着身子,亲自斟满一大碗茶,恭敬地双手端上前去。“到今天为止,军粮已经完全告罄了。射击军我还能勉强约束,那帮哥萨克可就很难说了。”
“三天前,我刚给你调了两千俄担小麦和五千俄担黑麦。怎么,又不够了?”巴图.兀良哈啖一口热茶,不慌不忙地反问道。“再说,库可夫大尉不是已经率领特辖军征粮去了吗?”
“嗨,那点吃的够得上几天?”苏伊斯基尴尬地苦笑两声,“昨天一支哥萨克部队冲进射击军第二团的驻地抢粮,还好事情没怎么闹大,横竖死了几个人了事。特辖军就更不用指望了,他们除了把整个国家闹得乌烟瘴气之外还会干些什么?”
“我可听说,”巴图舀起一大勺红莓果酱,放进茶盏中慢慢搅着。“库可夫从伏尔加河流域搞到了不少粮食。”
“是,特辖军把整个梁赞洗劫一空,甚至处决了三名贵族杜马成员,把他们的家产抄没一空。这是一个极为恶劣的开端,杜马议会对此相当警惕。我们恐怕,戈都诺夫会令整个俄罗斯葬送在他的疯狂之下。”
“那还真是凑巧。”巴图轻轻翘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明军曾有一条不成文的战争准则,占领区的俄国贵族只要不与帝国为敌,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就能得到保证。然而……看起来这都是过去时了,从德诺到维捷布斯克,明军已经强行征缴了好几个领主的财产,甚至还有人丢掉了脑袋。”
“这正是贵族杜马所不愿看到的局面。”苏伊斯基满面苦恼地抓了抓额头,“战争之磨在帝国和戈都诺夫的推动下隆隆旋转,把我们的血肉和财富粉碎吞噬。如果这场战争继续下去,不管谁能成为胜利者,不会改变的是,贵族领主总会落在失败的一边。”
“你很聪明,简直让我怀疑是不是原来那个尤里.苏伊斯基。”巴图嘲弄地扬了扬下巴,“那么……贵族杜马有什么计划吗?还是准备就这样慢慢等死?”
“您不知道,要在杜马达成一致并不容易。”苏伊斯基老实地回答道:“然而我们必须做些什么来拯救自己,这一切必须结束!”
“不管怎么说,尤里,下面这条情报也许你会感兴趣。”巴图不慌不忙,继续搅拌冒着热气的果酱红茶。“库可夫大尉回来了。后天,也就是复活节当天的下午三点整,他和特辖军三千名官兵将押运着从梁赞搜刮来的两万俄担粮食通过奥布宁斯克。呵,对了,我听说就在同一天,戈都诺夫大人会陪同沙皇前往莫斯科郊外春狩,晚上则在尼库利诺庄园举行盛大的庆祝晚宴。我想如果他的亲信们都要出席的话,应该会提前在那里聚集吧。”
“奥布宁斯克、尼库利诺。”苏伊斯基低声重复了一遍,有些尴尬地道:“当然,先生……我代表贵族杜马……感谢您提供的……”
“别,我可什么也没说过。”巴图轻轻敲了敲银勺,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苏伊斯基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在这种情形之下,帝国能否……我是说,如果俄罗斯转由贵族杜马会议来领导的话?这场战争也许,没有继续的必要……”
“别问,这和你没关系。”巴图自顾小口品着红茶,对他看也不看一眼,“当然,也和我没关系。战和一线,能够决定的只有那位大人。啊,我所能保证的是,尤里.苏伊斯基大公,帝国不会忘记你所做的一切。出于老交情的考虑,我会在保护名单上给你留一个特别的位置。你是知道那句话的,我们从不忘记朋友……也绝不放过一个敌人。”
月有微缺,浮曳的流光如上品绸缎,温玉般滑润光洁。李华梅沐在淡银色的光影中慢步前行,黑暗中传来战獒的低声怒狺,碧绿的眼眸磷火般星点闪耀,皂袍铁甲的御卫队士兵在她面前悄声让出一条通道,就像被明亮灯火驱散的阴影。
蓝色天鹅绒帷幔被纯金叉杖挑起,御卫马车的踏板在青铜鞋跟下发出铿锵的金属声。飒玥郡主轻轻推开包着蓬松毛皮的木门,微低下头跨进缀着铁甲的车厢。
烛光黯淡,摇动着把灯影投上厢壁,与沉香木板上暗色的花纹相映成趣。宽阔的车厢中,名贵的狮虎皮毛一层又一层重叠铺满地面,细软如初春草丝的长毛盖过脚背。一张交趾紫檀木圈椅上垫着整张白虎皮,帝国首相萧弈天顶盔贯甲危坐如山,微光映着铠甲粗砾的金属表面,折射的阴影隐去了他的面容,只有左肩甲龙头血红的双眼在黑暗中闪耀。
“殿下,”李华梅慢慢解下大红绸面厚棉斗篷,随手挂在门边的黄杨木衣架上。她款款上前挑亮烛火,从紫檀高脚方几上拿起纯银酒壶斟了两盏勃艮地葡萄酒。“我刚拿到林保和最新的乩星结果,在最近一个旬日之内,从华沙到莫斯科将出现大面积回暖,届时温和干燥的天气将有利于大部队的野战行动。”
“很好,让军团做好准备。易飞的白虎师从克利切夫向布良斯克迂回,进逼奥廖尔,切断莫斯科和南方顿河流域的联系。玄武师第二军团向基辅方向移动,援助困守敖德萨的第三军团。作为生力军的朝鲜第三旅,从维捷布斯克出发由北面包抄斯摩棱斯克——”
“等等……殿下,说到朝鲜第三旅……”
“华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萧弈天朝后往椅背上微微一靠,轻松地笑了笑。“说吧。”
“殿下,我听说,朝鲜第三旅……以您的名义,”李华梅顿了又顿,小心地选择着措辞说道,“在行军的途中攻击了一些非军事目标……”
“他们,攻击了行军途中的几个庄园,逮捕了那些贵族领主,抄没了他们的家产,对么?”
“殿下,您都知道?”
帝国首相在黑暗中笑了起来,“当然,难道说还有人敢冒用我的名义?”
“可是……”李华梅迟疑地问道,“罗刹贵族会因此反对我们,这会使占领变得更加困难。况且,从维捷布斯克到敖德萨,数千里土地早已被战争破坏得满目疮痍。如果帝国再放纵军队掠夺乡里,我恐怕会造成一场大饥荒,波及数以万计的俄国平民。”
“这不重要。平民手头本来就没剩多少粮食,而领主即便存粮再多,也不会拿出一升半斗赈济穷人。华梅,我准许你此前的提议,就用缴获的部分粮食就地雇佣劳力,每个壮丁每日发给小麦五合、黑麦七合。”
“可是,殿下,这只有原定数量的一半,仅够一个成年男子吃饱而已!”
“够他们活下去,这就够了。况且,罗刹平民的性命,应该由莫斯科自己来负责。我们,不过是略尽人事罢了。”
“殿下……”李华梅轻唤一声,忽又噤声不语。她眼看着忠武王站起身来,往前一步跨入烛火明亮的光圈中。黑铁铠甲上泛起暗金色的朦朦光晕,映在萧弈天线条分明的脸颊之上,令他冷漠的面容看起来模糊难以直视。首相再次开口,话音中带着一丝森冷的严肃。
“华梅,你既是将门虎女,对兵法应该有所了解吧。”
“自幼熟读……”李华梅有些不明就里,只得微埋下头低声答道。
“那么,”萧弈天继续说道,“告诉我,‘为将五危’是什么?”
“孙子曰,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李华梅背到这里顿了顿,犹豫着偷瞄了萧弈天一眼。“爱民……可烦。”
“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萧弈天接着说了下去。“俄夷坚壁清野,把数十万平民当作包袱抛给我们,其目的已经非常明显。从阿力山达郡到敖德萨,海路超过五千里;从敖德萨到斯摩棱斯克,陆路约有两千里。一石稻米在埃及市价不过三四百文,送上前线却要耗掉运费一千两百文。仅此一项,每月就要支出将近五十万银元。故智将取用于国、因粮于敌,食敌粟一斗,当吾粟一石,军食可足矣。那么,你还有疑问吗?”
“没……没有了,殿下。”
“那就这样吧。”萧弈天从李华梅手中接过水晶酒盏,烛光莹动,清澈纯净的勃艮地葡萄酒如一整块红晶玉髓,殷红的血色中泛出深不可测的醇厚。一丝冷酷的笑意从帝国首相的嘴角慢慢浮现。“现在,演出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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