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摇无力的“李”字将旗的溃军,行至玉泉山脚尽头时,东方渐亮。远天一线,似有耀目精光。
在队伍前头开路的仅有的八名哨骑,胯下战马突然踌躇不前,烦躁不安,任骑手一再鞭策,只是灰聿聿嘶鸣着在原地打转。
哨骑正惊疑不定间,倏地目光一直,眼望前方,再挪不开眼睛——远天那一线耀眼光芒,越来越盛,也越来越近,地面也传来一阵阵无声震动……
老天!竟是一支披坚执锐的步军甲士!军队自北而来,东方阳光斜照,映得军兵皮盔透亮,铠甲铁叶如鳞,泛出层层亮光,令人不能逼视。
伏兵!天诛军伏兵!
哨骑惊惶地发出尖啸警示——只是,后无退路,左右山谷,前有伏兵,面临如此绝境,纵发警示,又有何用?
那支溃军本已是惊弓之鸟,未曾遭受攻击即掉队逃兵,士气全无,此刻当真遭遇伏兵,如何经得起这般惊吓?眼见前方兵强马壮,气势如虹,这支逃兵队伍先是一阵乱哄哄的嘈杂惊呼,随后炸锅般哄然四散,逃窜进两侧深山里。尽管这兵荒马乱的,在深山里未必好过,但总胜于被刀枪屠戮,野狗般被宰杀。
一番树倒猢狲散的惨淡局面消停之后,所余军兵,已不足百人,而正前方围杀上来的伏兵,却不下千军……这哪里是作战,整个是屠杀啊!
包围溃军的,是一支打着“关”字大旗的军队,在这支大旗两侧,各竖一杆红蓝旆旗,红色的是天诛军旗,蓝色的则是绣着“渤海”二字的师旗。旆旗之下,一将横刀立马,渊亭岳峙。
马是高大神骏的枣红河曲马,将是头顶鎏金八角券盔、身披涂金脊铁甲、颌下一把美髯的大刀将。
渤海师。
大刀关胜。
作为辅攻师,渤海师的作战任务中,就有一项是围堵逃敌。燕京四周,能够逃跑的线路着实不多。东边不能走,南边不敢走,只有西、北两面各有两三处可遁,渤海师分别在这些地方都安排下了伏兵,只等那不开眼的逃敌不知死活撞进来。
关胜原本指挥军队封锁北门,但在知悉郭药师死讯之后,便知燕京城再无战事,旦夕可下。既如此,还不如去打伏击拦截为好。果然,被他捞到了一条大鱼。
关胜轻踢马腹,策骑而出,冲着对面洪声道:“李成,事已至此,何不下马受缚!关某保你性命无忧。”
对面的逃敌中,一骑施施然而出,黑甲黑马,铁枪大弓,正是燕京马步军都指挥使李成。
“关将军请了。”李成远远一拱手,振声道,“可还记得昔日济南城外,你我约定交手三合,结果两合而散,尚余一合未践。”
关胜抚须大笑:“如何不记得,李都使若肯降,今后你我便是同侪,届时莫说一合,便是大战三百回合,又有何不可。”
李成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勉强振作精神,高声道:“关将军记得便好,某家有一事相商。”
“但说无妨。”
“你我就在这战场之上,两军阵前,将未竟最后一回合打完——你胜了,我死!我胜了,我走。如何?”
关胜长笑摇头:“李都使好算计啊!竟欲避开劣势,以斗将决胜负么!做为一个将军,我不会答应你……”
对面溃逃之青州军顿时一阵鼓噪嘘声,气焰腾嚣。
关胜扭头看了自家军队一眼,军士们很安静,但眼中却满是不忿之色。关胜微微点头,猛吸一口长气,昂首道:“但做为一个武者,我必完成与你的最后一击。”
李成长长吐了口浊气,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这么多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终于搏到了一个机会,是生是死,就看这一把了。
渤海师副将担心道:“将军,若一击拾夺不下李成,难不成要放他们一条生路?如此,如何向军主交待?”
关胜横了副将一眼,淡淡道:“本将只说完成最后一击之诺,何曾答应过什么。”
副将一愕,恍然大悟,连忙退下,传令各都队做好出击准备。
六月盛夏,虽是初晨,却已热风漠漠。荒凉的原野上,一赤一黑,两匹健马,在各自主人的驱策下,先慢后快,相向而驰,铁蹄踏土,卷起一溜黄尘。
斗将是李成提出来的,但他连三成胜算都没有。当日济南城外一战,李成与关胜交手两合,当时就知道,如果继续战下去,第三回合的结果,被劈杀落马的,极有可能是自个。
当日局面远不如今日之危艰,结果也不过五五之数,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全失,一夜奔逃,马力、体力消耗巨大,而对手以逸待劳,胜算再添两分。这般策马冲击,结果堪忧。
李成现在面临一个两难选择,用枪还是用弓?
用枪。马战持枪冲击,一半靠经验,一半靠马力。他的战马跑了那么长时间的路程,马力肯定不如对手。一旦刀枪互击,战马吃不住劲,突然马失前蹄……那真是死不瞑目了。
用弓。倒是可以避免马力问题,而且使弓的话,自己的把握更大。只是,如此一来,那就只有一击的机会。一旦一箭未能射杀对手,如此快速对冲之下,再无时间弃弓换枪,届时将毫无还手之力,被对手斩杀。
拼了!在两马接近三十步的最后出击距离时,李成终于下定决心。将丈二铁枪挂回鞍前得胜钩,反手摘取鞍旁两石强弓,再拈出一支狼牙箭,同时拨马右转。
李成这一个拨马右转的动作,乃是一举两得——一是避开关胜凌厉锋芒,从侧翼射击,目标扩大,命中率高。二是李成从南面来,策骑右旋,便是背东面西,此时旭日东升,正可背光放箭。而关胜若兜马追击,则正好是面朝东方,直视阳光……
李成在瞬息之间,已将十余年战场搏杀经验,发挥到了极致。
关胜果然不得不兜马追来——他若不追,那就要成为李成的靶子,被对手随意射击了。
关胜,你中计了!李成心底无声大笑,张弓如满月,箭镞映金光,对准二十步外的关胜——
关胜那双丹凤眼果然被旭日刺得一眯,但他却在此时做了一个动作——夹在肋下的屈刀倏地竖起,雪亮如镜的宽阔刃面斜对朝阳,光芒炽烈,耀眼生花。
十余步外正待射出必杀一矢的李成,蓦然大叫一声,被反射的强光灼得双目难睁,刺痛难忍,手臂一颤,箭矢飞出——箭去如电,将关胜头顶鎏金八角券盔射落。
关胜浑若不觉,横刀跃马,势如雷霆,一冲而过。
咔嚓!弓、首俱断,血光冲天!
李成死,燕京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