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巴,老哈巴,还不快点起来?你把所有的牛羊都献出来,走了这么长的路,不就是为了在死之前看一眼神京城吗?要看就赶紧爬起来赶路,今天天气不错,抓紧着点,说不正午功夫就能赶到长安了!”
天刚蒙蒙发亮,一个粗豪的大嗓门兀然打破了寂静,引发了回音阵阵。虽然很多人都是被惊醒的,但没什么人表示不满,因为那大嗓门说的话,很有振奋人心的效果。
长安!
在大汉帝国边境诸州当中,这是一个令人无比憧憬的字眼,遍数当世,能与之并列的名词也绝对不超过十个!
霎时间,这个地处泾水河畔的小镇便由寂静转为喧闹,欢呼声、人叫马嘶声、还有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着相关的话题,不时会爆发出阵阵欢笑。
但那句话当中的主角老哈巴却迟迟未曾现身,任凭那个大嗓门连喊了几次,都不见人答话。很快,喧闹中的旅人们也发觉不对了,视线开始集中在了马厩旁边的小门房处。
“是不是死了啊?”
“难说,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都是那些没有儿孙奉养的老牧奴,用大半辈子的积攒,就是为了来中原朝一次圣,说是死在中原,下辈子就能在这里托生……他们就信这个。”
“可惜啊,就差半天路程而已了……”
那个大嗓门是个满脸虬须,裹着臃肿羽绒服的大汉,他脸上的胡须太长了,以至于连五官都看不太清,但听到这些议论声之后,他的脸上却能看出一个明显的发愁的表情。
“这老货,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死在这个时候,这次可是为了护送世子拜谒天子和大将军,这要是误了时辰,可就要了命了!”他骂骂咧咧的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房门,心里郁闷得不得了。
死个人不要紧,但这个人在他的队伍中,按照规矩,他就必须得给对方善后。虽不至于要做什么法事,但显然也不可能随便把人往野外一扔,总要和治安署说明一下,这样一来,没个大半天时间,肯定是别想出发了。
“真是晦气!”他忿忿然的骂着,蒲扇大的手掌直接往黑暗深处抓去。
他心里差不多认定了对方已死,想着先把尸体拎出来再说。毕竟这个门房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又脏又破,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只是贪图节省房钱,才央告老板通融,以安置这个捎带过来的老牧奴。要知道,这种地处往长安去的必经之路上的旅店,价钱可贵着呢!随便一间客房,至少也要一个金币才能住上!
一枚帝国金币,在草原上可以买七八头羊了,他怎么会花在一个没什么关系的老牧奴身上呢?
他准确的抓住了老牧奴的腿,但手上传来的触感却明显不对,不但有热量,而且那腿还在微微的颤抖着!
好在大汉没少经历过生死厮杀,倒没被吓得当场惊叫,只是微微一愣,然后退开两步,破口大骂道:“老不死的,老子叫你,你还装死挺尸么?有本事你就继续装,别怪老子把你丢在半路!”
“不,不,胡老爷,不是的,您别生气!”黑暗中爬出一个穿着皮袍的人来,因为是跪伏着出来的,所以看不清面孔,从身材上能看得出,这是个瘦得不成样子的人,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只是要到神京了,我心中激动啊,这一夜都恍恍惚惚的,在加上年纪大了,耳朵背……您大人有大量,饶了老哈巴吧。”
“感觉起来,这是中原!又跪又拜的象什么样子,你是想让治安署给老子定个僭越的罪名么?”大汉皱眉说道:“这次就算了,反正也不会再有下次了,队伍这就上路,你自己跟上来吧。”说完,他便快步走开,像是要逃离瘟疫一样。
围观者见没死人,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思,一哄而散,各自忙碌自家的事去了,只剩老牧奴爬在地上。
老牧奴没有急着起身,而是仰起了脸,深深的望着门外奔流而过泾水,脸上再看不到片刻前的谦卑、恭顺,浑浊的眼神中,正泛起了一种混杂着眷恋和追忆的光彩。
“泾水清……渭水浊……是谁泛舟江河上……魂归之处是故乡……长安,长安!”沾满灰尘的脸上,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微不可闻的声音念诵出的,竟是一首汉风十足的歌赋!
若是让先前那个胡老爷听到,肯定能吓得他一个跟头摔倒。虽说随着帝国之威远播四海,汉文明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所尊奉,但再怎么深入人心,也还没到草原上的一个老牧奴都能作诗的程度呀——这无关这首诗本身的文学价值,这是常识性问题。
即便是王化时间最长的辽东,那里的牧人也就是官话说的比较溜,和正宗的中原人相比,听不出太大差别了,仅此而已。识文断字这种程度,除了王侯将军们亲族之外,只有些立下大功,对帝国忠诚度最高的人才有资格接受教育,一万个草原人当中都不见得能有一个!
结果,一个卑贱的老牧奴突然吟诗了,这种事完全无法想象啊!
再结合上最后那两句深情呼唤,若是治安署中有经验的警探在此,说不定已经猜到什么了,不过,现在老牧奴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不远处传来了车轮辚辚而动的声响,依稀还有人叫着‘哈巴’的名字,老牧奴站起身,两手交替拍打着身上灰尘,然后他蹒跚着脚步,向车马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
如今的中原,和从前已经大不一样,最直观的就是那一条条宽敞平坦的驰道。老哈巴一行人走的这条路,名为雍凉公路,是连接凉州和关中的重要通道之一。
这条路非常宽阔,足可同时容纳十六架马车并行。
路面则是所谓的三合土,既一层煤渣,一层碎石,再覆盖上一层土的结构,经久耐用,远在从前的土路之上。
这样气派的道路,光是走在上面,人的精气神都会陡然间为之一振。但这也要分人,哈巴这一行人走在上面就显得土气得很了。
要说这支队伍的身份,其实也没那么差,他们是隶属于定北侯的一支武装商队。定北侯最初是白马将军公孙瓒的封号,现在已经传到了其子公孙续手中,老将军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解甲归乡,回中原享福来了。
这一次带队的是定北侯世子公孙慕羽,一方面是为了朝见天子和大将军,一方面也是为了拜祭老侯爷。出于商贸的考虑,他将队伍分成了好几股,自己带人轻骑而行,其他的商队会在约定的时间去长安集合。
定北侯的势力并不小,在老将军解甲那一年,定北军已经越过了狼居胥山,与打到弱水河畔的度辽侯并驾齐驱,两边以呼伦湖为界划分了疆域。
单论疆域之大,这两边加起来也不比中原小多少了,何况这二十年来,继承父业的公孙续也没闲着。
老哈巴随队南下的那一天,正好是北海城落成整八年的纪年日,以这座新城为中心,定北军的攻势如火如荼,他们的对手换了一茬又一茬,鲜卑、丁零、坚昆,但没人能挡住他们的脚步。
一个个部落被消灭,一座座城池建起,根本就停不下来,没人知道定北军最后会止步在何处。
可疆域再大,武功再盛,也无法改变天下中心的所在,中原的一切……衣食住行,财富梦想,都不是其他地方所能望及项背的。
随着越来越靠近长安城,不久前还在热烈议论着神京的牧人们却越来越安静。
他们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鼻孔也不断翕动,像是要把沿途所见的一切,在所有的感官上统统打上烙印一样。
唯一的例外就是老哈巴,虽然此刻所见,和他多年前的记忆中已经大不一样,但这山、这水,这繁花似锦,却多少次的萦绕在梦中,让人难以忘怀。
不过说心里话,他曾经来过的长安,远不及现在这么繁荣。那时候西凉的叛军一波接一波的,朝廷几次三番的提出要弃守三辅,除了城池和城内的宫室之外,长安不见得比现在的北海城强多少。
可现在真是大不一样了,十六开的大道上车如水,马如龙,要不是秩序足够好,整个道路怕不会被挤成一团。
每走上八九里路程,就能找到一处市镇,兼有集市和中转地的功能,镇上几乎所有居民,都以商业为生。有人开设各种店铺,有人专事物资流转,也有人专门提供各种相关服务。
比如现在队伍中,就有一个身穿青衫,头戴方巾的人和带队的胡老大走在一起,一边踱着方步信步前行,一边向周围指点着,做出各种说明。
这是个以向导为职业的人,面对的就是他们这种从外地来朝圣或是行商的人。
这种人从前也有,但绝对不会以此为生,但同样的,哈巴所见过的那些向导,没有一个比这个人专业。
“那是轨道马车,就是马车在轨道上跑,有什么用?哈哈,好处可大了,那些铁轨很光滑,即便装载了很重的东西,拉动起来也很轻松……你看,那边又来一辆,车上是满满的煤,这是跑长途,要去西域的……要不是靠着轨道车,哪那么容易往西域输送物资呢?”
“辽东那边也要建了,你们应该知道才对啊?嗯,听说是会在辽西动工,那边不是有海港么……”
“其实啊,长安算不上是最繁华的,咱们大汉有三座都城,中都洛阳,东都渤海,西京才是长安。怎么会有三座?呵呵,当然是有这个必要了,简单来说,洛阳是文化学术中心,聚集了帝国一大半的学者,原来的北宫整个建成了图书馆,你说那书有多少?帝国最出名的几座大学都设在那里,有句话说的好,学问再高,去过洛阳再来自夸……”
“长安呢,其实是军事中心,大汉的骠骑六军,有四支常驻于此,说繁荣么其实也就是说得过去,全靠物资输送带来的便利,别说跟东西二京相比,就是中原的其他一些大城,也是逊色不少的。长安的名声主要还是对外的,因为骠骑军每次出征,都是以此为起点。大汉骠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自然名声在外。”
“真正要说繁华,还是得数渤海!”
向导挑起了大拇指,眼中难得的流露出了憧憬神色,“东都的位置,就在原来渤海国南部……说这个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么说好了,当年大将军扫平袁绍,雄踞青、冀时,曾将治所设在高唐,现在的渤海,就是从高唐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比起原来的高唐,现在的渤海南面靠着大河,东面就是海,是帝国的政治经济中心。要说繁华,那里才是呢,长安呐,恐怕连十分之一,嗯,说是百分之一也不为过呢。那才是真的人间胜景,天下奇观呢!”
向导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听众们的神情,突然问道:“看样子,几位都不太相信?”
“不敢,不敢,只是觉得没法想……”胡老大把头摇得和拨楞鼓似的,慌不迭解释道:“俺就是觉得,这长安城已经像是仙境似的了,那渤海要怎么才能超出百倍啊?”
十里一镇,三五里一村,在长安的外围便已如此,这样的人口密集度,哪里是久在塞外蛮荒之地的人能够想象的?可这偏偏还是相对不那么繁荣的,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这算什么?别看市镇多,那都是围着向外输送物资打转的,大将军说得好,长安的支柱产业先天不足,强行发展,只会白白浪费资源,反而会破坏坏境。再看渤海,那里靠着海啊,咱们大汉国如今最兴盛的不就是海贸吗?”
“总之,你们有机会去渤海走走就知道了,没机会去渤海的话,去徐州或是江南走走也一样,因为海贸的兴盛,连东治那种偏僻地方现在都很有人气呢……东治是什么地方?怎么说呢?就是帝国东南角落上的一个临海的小城,这个真是不好解释呢。”
听到这里,哈巴心中突然泛起一个疑问:那位威震天下的大将军在哪个都城常驻呢?天子呢?胡老大说,这次世子要来长安拜谒天子和大将军,难道他们一直都在长安?可若是向导所言无差,那他不是将经济命脉放开了么?这样,他就不怕危险吗?
虽然被这一连串的疑问搞得心神不宁,但老头却也不敢贸然发问,正是靠着这份隐忍,他才活到了今天,在他最后的心愿得到满足之前,他不会随便冒险的。
好在商队中也有见识广,好奇心也胜的人,很快提出了相似的问题。
“大将军他老人家一般都在渤海,陛下则是在洛阳的行宫。要不是大将军亲自指导,海贸哪会在短短三十几年时间中,就发展成今天这般景象?至于陛下,大学中,有杰出成就的学士、院士们毕业,可都是要天子亲手发放荣誉勋章的,陛下当然是留在洛阳方便些。”
“长安这边呢,平时主要是几位将军在操持,反正这些年也没打过什么打仗,出动一位将军已经是了不得的了。基本上来说呢,长安这里是上柱国大将军在主事,你们总不会不知道他的名字吧?”
胡老大这次没被问住,他竖起大拇指,一脸与荣有焉的神情:“常山赵子龙,还在咱家老侯爷的麾下效过力呢!如今在草原上,就这一个名头,就能吓倒一片了!上柱国赵将军,左右二位张将军,风形火势,谁不闻风丧胆?”
听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哈巴的思绪也开始飘忽起来。
说起来,他还和右将军张颌共事过一主呢。四十多年仿佛瞬息而过,双方的差距可真是云泥之别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来着?哈巴努力睁着浑浊的眼睛,试图从久远的记忆深处找出些什么来。
是了,自己曾经是这些人的敌人,致力于颠覆骠骑军在争鼎天下中的优势,然而,一次次的失败,却将自己推进了深渊……
“长安,是长安啊!”一声带着哭腔的欢呼将他从记忆中惊醒过来,猛抬头时,在正午时分强烈的阳光下,一座雄伟的城池闪闪发光,在金色的光晕中,古城焕发着梦幻一般的光彩,单凭辉煌之类的词语,根本无法准确形容。
“长安!”
“神京!”
欢呼声此起彼伏着,如同一层层波浪。慕名已久的人们找不到别的办法,只能用最大的力量喊出这两个字,才能稍微宣泄出心中的激荡。
这就是大汉帝国的西京应有的魅力!
……
这种情况向导和长安人都见得多了,并不以为怪,只是静静的等着这些土包子恢复平静。鄙视是没必要的,自信的帝国人不需要用这种办法来彰显自己的优越感。
等了大概有一刻钟的时间,商队才重新上路,有人开始得陇望蜀,带点侥幸的问道:“也不知世子到了没有……说起来,胡老大,既然要拜见天子和大将军,咱们是不是也要洛阳和渤海走一遭啊?”
“世子只说让咱们来长安。”胡老大摇摇头,并未多做解释。
那向导却突然插了一嘴:“陛下和大将军近期都会赶来长安,为什么?因为帝国在近期会发动一场大规模战役,有多大?嗯,据说是会出动五万骠骑军!”
“五万?!”
胡老大吓得一激灵,倒抽着冷气说道:“当年西海侯叛乱,帝国动用的平叛兵力也没这么多吧?这次居然要动用五万骠骑?到底是要对付谁啊?这天下间还有敌手值得帝国这么做吗?”
西海侯是当初袁谭的封号,后来袁谭告老,将位置让给了幼弟袁尚。后者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受人教唆,竟是起了反叛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