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黼可以推着朝廷,按惯例将两个驿站的钱压在泸州身上,再多一个,泸州地方就有推脱的理由,眼下王黼借边事司大肆侵权,自不愿无谓树敌。
宗泽翻翻眼哼道:“此事何必非要找朝廷?兴文寨自建不就好了?”
王冲苦笑道:“按判,且不说这与咱们边事司纳夷为华之策不合,就说兴文寨再伸手,不是让转运司更眼热么?惹来他们非要设榷场镇市,那就麻烦了。”
宗泽朝他笑笑:“别说转运司,户部都在伸手,王学士传来消息,蔡太师门下正在朝中鼓噪,说熙宁时辟南平军和溱州,就入赋三万五千石,丝锦一万六千两,今日朝廷举数万大军,耗千万钱粮,讨平晏州,却无一文赋入,不合道理。”
王冲也翻眼哼道:“熙宁时朝廷是借播州夷灭了李光吉、梁承秀、王袞还有木斗等反贼,乱夷之地再无大族,朝廷当然能尽收其地。平晏州僰乱,靠的却是本地僰人,哪能同理而论?就算要收赋,也得等朝廷政令通畅,人心归服后再说,岂可急于一时?”
宗泽看了王冲好一阵,点头道:“是这个理,可是朝堂诸公却不是认这个理,他们只认党,王学士已将此事压了下来,要我们拿出对策。”
此事王冲倒是早有腹稿,淡定地道:“那便报说,僰夷心慕汉医之术,求请在兴文寨和蔺州设医学,此外,要教化僰夷,也得大兴文治,再请设蕃学,专收僰夷子弟。”
宗泽一怔,旋即呵呵笑道:“守正啊守正,你总是鬼心思多,有来有往……倒是不错。”
有人鼓动朝廷在兴文寨取利,那就向朝廷伸手,设医学和蕃学都要花钱,但理由很充足,这么一算,还不如让兴文寨自己办学,这就是王冲交给王黼的苍蝇拍,用来拍开蔡京一党阻扰边事司事务的手爪。
当然,不管是王黼还是蔡京门下,都不知道,兴文寨自己已办起了医学和蕃学,只是没冠上官方名号,只以医馆和蒙学示人而已。
“说到播州杨氏……”
这些都是小事。不过是宗泽用来垫脚的开场,接着他看住王冲,很严肃地转到了正题。
“守正,我只让你巡查各地风物人情,看边事司是否有伸展之地,你却为何点检土兵?我这个泸南蕃部弓手提点公事,还有你这个边事司泸州房蕃部弓手提点公事,可没有调度土兵之权,更无权定下土兵上番之制。”
老头稳稳坐了下来。眉头紧皱,目光炯炯,就像探查学生鬼心思的严肃师长。
“说吧,你到底揣着什么用心!?此事料理不好,让那些夷酋有了异样心思。闹到朝中,小人扣你一个谋逆的帽子都不算冤枉!”
终于到了关键时刻,王冲叹口气,硬着头皮道:“其实,眼下并不是罗国内附的时机。”
宗泽面色不改地嗯了一声:示意王冲继续。
王冲道:“罗国之中,也分几党,有自安党。有附大理党,也有附宋党,罗国国主向来都在几党间平衡,但更多倾向于自安党。国主最怕的是有力旁族借附宋之机。实力大涨,威胁到他自身。播州杨氏就是前例,他自不愿再蹈覆辙。之前旁甘献蔺州,已开始撼动罗国格局……”
“若是朝廷再用力。不管是国中旁支,还是毗邻的罗殿国。都会趁机而起。要知道,现今的罗国,只是原本罗国旁支卢鹿部窃号而成。”
“事情还有另一面,罗国国主也未尝不想借朝廷的大义,来震慑威胁他的旁支,尤其是大理和罗殿所支持的旁支侵权。只不过他真要借的话,还是免不了要出乱子。”
宗泽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悠悠道:“这些事,为何没在你的《西南夷志》中说明?”
王冲沉默片刻,谨慎地道:“小子著书时,尚未知得这般详尽。”
蓬的一声,宗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胡说!我遣你巡查纯、滋、珍、承、播、矩等州,还有遵义军,你却点检土兵,拉拢夷酋,许下重利,一副要大打出手的作派,你是早就有此一谋!”
老头的怒喝中气十足,倒真让王冲缩了缩肩膀。
“王守正,王冲,你是存心要搅乱罗国啊!”
老头终于揭破了王冲的用心,王冲并不惊讶,自己在各地所为,即便王伦吴近不报告,总有夷人头领心存疑虑,会循着边事司的门路,摸到宗泽这边探听风色,从一开始,王冲就不指望能瞒住宗泽。
只是王冲不确定宗泽的态度,所以并没一开始就摊牌,而是先造成既定事实,挟着宗泽上自己的贼船。当然,以宗泽之能,若是不说服他,他不仅有能力有决心摆脱王冲的挟制,甚至还能搞沉这条船。
王冲吐气挺胸,大义凛然地道:“按判说得是,小子就是要搅乱罗国,越乱越好!”
宗泽的眉纹层层堆起,开口时的冷气似乎让整间屋子都在降温:“启边衅,乱国事,这不正是小人所为!?”
王冲直视宗泽,沉声道:“按判,为何不以事论事,三思而后定?”
宗泽冷笑:“以事论事?此事还怎么论?当年平蜀后,王全斌本有意用兵大理,却为太祖所阻,朝廷也言,南诏乌蛮生性狡蛮,叛复无常,唐时就已有祸。大理之地得之无益,守之徒耗,一有变动,惊动天下,非华夏所有之地。大理尚且不要,何况比大理还要荒蛮的西南诸夷?你若是想以边功立身,找大理都还说得过去,找罗国,老夫看你是昏了头!”
老头须发皆张,看似怒意冲天,王冲却暗暗松了口气,老头这么啰嗦,说明他其实不信自己这么愚蠢,只是疑惑而已。
“按判说得对……小子宁愿征大理,也不愿打罗国,朝廷现在占那块地方,半点好处都没有。”
宗泽该是正等着王冲这话,怒气冲冲地再道:“说!”
“乱了罗国,西南诸夷这盘棋才能活,罗国东面那一圈,从南平军到遵义军的那些夷酋,也只有趁着罗国之乱,才能把他们拉上朝廷这条大船。”
这是王冲所谋的重要一步,他的西南策要落实在人上,目标不是罗国,而是罗国东面那一圈人。
“罗国再乱,连泸州都乱不到,更别说内地州县,也轮不到朝廷出兵。但朝廷可以借此势介入更深,与此同时,又将罗国周边夷酋们凝聚起来,引为朝廷所用。有这样一股力量,就算只是救急,它日也未尝不能一用。”
宗泽正在沉吟,王冲又说得更深了。
“救急?朝廷未来之患,可不在西南……”
片刻后,宗泽摇头。
王冲也跟着摇头:“按判觉得,朝廷之忧只在北方?”
宗泽愣住,看住王冲的眼瞳里,精光闪烁不定。
这步子,似乎跨得大了点。
他压低了嗓音道:“王守正,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兜底全给老夫倒出来!老夫不是怕事之人,更不是闻兵变色的道学之士。”
宗泽这话终于让王冲卸掉了心防,宗泽就是有这样的血气和胆识,否则怎么可能在日后挑起倾国之重的担子。
王冲也不再搞什么玄虚,尽管屋中没有他人,依旧低下了头,几乎跟宗泽额头对额头,细细道来:“小子在西南事上的用心,就是一入一出……”
宗颖因为要去乐共城公干,没有跟着王冲回蔺州,他若是在场,听到王冲一番话,定会凉气抽个不停。
许久之后,屋中再响起拍桌声,外面的吏员战战兢兢敲门,怕这一老一少干起了仗,却听宗泽吼道:“好!就赌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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