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一种心痛,在另外一个人的生命中,我看到了自己的生,看到了自己在人世间浮沉的开始,看到了自己生存中的欢乐与悲哀,也看到了自己的心——这样一种观望,其实是需要把整个生命投入进去的,面对着另外一个人的生命,去观望、沉思,最后遇到的应该还是自己的心灵,最终面对的应该还是自己的生命。
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一点点的感到了这种观望的沉重,用自己的生命去理解另一个生命,在另一个人的生命史中发现自己的生命。
这些当然都是实话。我心里想着那个令我困顿的问题,开始写张爱玲的人生故事,但在这过程中,常常也想到自己的一些事情。这部二十多万字的书稿完成后,我实际上是完成了一次对个人生命的认知。
然而当我最近又一次通读全书之后,书稿刚完成时的兴奋却被一种沉重的心情所取代了。探寻张爱玲心灵的真相,重现她人生际遇中的阴暗面,用她的生平阐释她作品中的意义,这是写作时的初衷,但要在此基础上展开她的心灵史,我有时不得不采取以心写心的方法,从而也就不可避免地在其中染上了我个人强烈的主观色彩。尽管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想要重现一个客观真实的张爱玲,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我只能够在根据可信材料的基础上写出一个我心目中的张爱玲,然而我的心里还是有一种惶惑,尤其使我感到不安的是,很可能在我讲述的张爱玲的人生故事中有过于主观化的倾向,而碍于我思想的浅薄和学术视野的狭仄,这种主观的倾向经常就变成了一种主观的局限。事实上,直到我写完全书最后一句话,我仍然没有把握断言,我已经了却了我的心愿,已经能够理解张爱玲的心灵。张爱玲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一个复杂的存在,是一个多面立体的人物,但是从我一己的视角出发,显然在很多地方或无意或被迫地把复杂归于简单,削弱了多面中的丰富性。想到这里,就使我特别地感到惶恐;我自己心里明白,这是一本存有很多缺陷的很不成熟的书稿。
但是在我的心中还有很多难忘的记忆:挤在公共汽车上沉醉于《半生缘》的痴迷心境,在上海初次学着搜集资料忙得焦头烂额的困窘处境,从早到晚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的艰难时日。并且我还记得张爱玲为天风版小说集写的一篇序言,印象最深的是这一句话:“内容我自己看看,实在有些惶愧,但是我总认为这些故事本身是值得一写的,可惜被我写坏了。”由此我想起了自己,这本书很可能是写坏了,但是我知道,张爱玲的人生确实是很值得去认知的。有许多种原因造就了她独特的心灵,使其成为现代人焦虑与绝望心理发展到极致的缩影;通过张爱玲,或许能够懂得很多事情,特别是在一个人真正感受到虚无感弥漫在心中,无为的痛苦咬啮着心口的创伤的时候。而我在成长的过程中,尤其是近一两年里特别强烈地有过这种感受,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这本书中写出了这种人生中的虚无。我始终深信,人只有真诚地写作,才能获得最好的收获。事实上,真正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直面个体生命中的痛苦,这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或许我能告慰自己的是:不管怎样,我真正为这本书的写作付出了真诚的努力,这部张爱玲的人生故事中正凝聚着我自己的许多心血。
基于这一点,尽管我知道这并不是一本成功的传记,但在心里仍有一种十分珍爱的感觉。
(《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 宋明炜著 台湾业强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