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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才华,绝世凄凉 夏志清(2/2)

趣不大,而且对我的洋太太、女儿长相如何,一无好奇心。爱玲离开纽约前,我又去看她一次,实在请不动她吃饭,或到第五大街去看看橱窗。隔一两年,我去巴斯顿参与亚洲学会的年会,最后一次同爱玲相叙。

    赖氏研究所任满之后,张爱玲想必返华府住了一年,再赴柏克莱加大中国研究中心去研究**术语的。此顶研究计画向由陈世骧教授主持。先兄去世后,即由庄信正接任,张爱玲名气如此之大,我不写推荐信,世骧自己也愿意聘用的。但世骧兄嫂喜欢热闹,偏偏爱玲难得到他家里去请安,或者陪他们到旧金山中国城去吃饭。她也不按时上班,黄昏时间才去研究中心,一人在办公室熬夜。一九七○年开始,爱玲给我所有的信件昨天刚刚重温了一遍,在中心那年向我诉苦的信特别多。偏偏那年**政府没有倡用什么新的术语、口号,世骧后来看到爱玲那份报告,所集词语太少,极为失望。更不幸的,一九七一年五月世骧心脏病猝发不救,爱玲在研究中心更无靠山,一年期满解聘是必然之事。爱玲到了柏克莱后,水土不服,老是感冒,决定搬居洛杉矶地区,气候温暖,身体或可转好。

    一九五五年来美后,年年都有一份薪水或奖金,供爱玲写作、翻译、研究之用。一九七一年秋季搬居洛杉矶后,她再也不去请一笔奖金,找一份工作。身体一年一年转坏,不说上班工作,能对付日常生活之需求──买菜、付账、看医生、打电话──就把她累坏了。两年前,她能写出这一小本《对照记》,而且文字保持她特有的韵味,真要有极大的勇气和毅力。一九七六年七月廿八日给我的信上她写道:「我自己是写三封信就是一天的工作,怎么会怪人写信不勤,而且实在能想象你忙的情形。」重读此段好为感动,我自己有了心脏病,比较要慎重措辞的英文信,有时打一封就是一天的工作。不像当年,中英文信写个不停,而且不会觉得累。

    在洛杉矶住了几年之后,不仅感冒照旧,牙齿也永远看不好。骨头脆弱,不小心手臂就断了。最可怕的,爱玲添了一种皮肤病,而且觉得屋子里到处是跳蚤,身上永远发痒。为了逃避「虫患」(张语),她就不断要搬家,每次遗失、丢掉些东西。那两年在赖氏研究所,爱玲差不多已把《海上花》译好了。隔几年信上不时讨论到译稿的问题。她想找经纪人把它交大书局审阅。我劝她把书稿当学术性的读物看待,加一篇她自己写的导论,我的前言,交哥大出版所处理较妥。她不接受我的建议,后来的信上也就不提这部《海上花》了。有一天庄信正对我言,这部译稿搬家时丢了,我听了好不心痛。除了首两章已发表过外,张爱玲三四年的心血全付之流水。全书译稿早该「全录」一份副本,交信正或我保管的。

    七十年代身体好的时候,爱玲每年给我三四封信。平常每年至少给我一封信,夹在贺卡内。迁居洛杉矶后,有两三年我给她的信,得不到回音,只好同庄信正在电话上、见面时对她互表关怀。一九八八年四月六日终于收到她一封满满两页的信,告知生活近况:

    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按:主要去看医生),有时候回来已

    经过午夜了,最后一段公车停驶,要叫汽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才有

    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径。直到昨天才看了你一九八五年以来的信,相信你不

    会见怪。

    去年刘绍铭同葛浩文正在合编一本中国现代文学读本,由哥大出版。绍铭托我去问爱玲,哥大有位学生已翻译了她的〈封锁〉,可否录用在书内。爱玲回信谓她自己早已译了这篇小说,放在仓库懒得去拿。她是比较欢喜自己的译文的。绍铭等了半年,尚未收到爱玲的译稿,再嘱我去问她一声。爱玲明知我信里会提到此事,虽未加拆阅,也就在今年五月二日的两页来信里告知我,此事以后「再详谈」。信里提到的炎樱,大家都知道是爱玲当年最亲的朋友,《对照记》里载有她多帧照片。来信夹在一张正反面黑色的卡片里,正面图案乃一个华丽的金色镜框,有淡紫色的丝带,五颗垂珠等物作装饰。卡片里面有两行字:「给志清王洞自珍 爱玲」。她给我的每封信卡都不忘向我的妻女问好。下面是张爱玲给我最后一封信的全文:

    志清:

    一直这些时想给你写信没写,实在内疚得厉害。还是去年年前看到这张

    卡片,觉得它能代表我最喜欢的一切。想至少寄张贺年片给你,顺便解释一

    下我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不乘目前此间出版界的中国女作家热,振作一下

    ,倒反而关起门来连信都不看。倘是病废,倒又发表一些不相干的短文。事

    实是我enslaved by my various ailments,都是不致命而要费时间精力在上

    面的,又精神不济,做点事歇半天。过去有一年多接连感冒卧病,荒废了这

    些日常功课,就都大坏。好了就只顾忙着补救,光是看牙齿就要不断地去两

    年多。迄今都还在紧急状态中,收到信只看账单与时限紧迫的业务信。你的

    信与久未通音讯的炎樱的都没拆开收了起来。我犯了眼高手低的毛病,作品

    让别人译实在painful。我个人的经验是太违心的事结果从来得不到任何好处

    。等看了你的信再详谈。信写到这里又搁下了,因为看医生刚暂告一段落,

    正乘机做点不能再耽搁的事,倒又感冒──又要重新来过!吃了补剂好久没

    发,但是任何药物一习惯了就渐渐失灵。无论如何这封信要寄出,不能再等

    了。你和王洞自珍都好?有没旅行?我以前信上也许说过在超级市场看见洋

    芋沙拉就想起是自珍唯一爱吃的。你只爱吃西瓜,都是你文内提起过的。                            爱玲 五月二日

    我在那封信上提到女儿爱吃洋芋沙拉,当然记不起来了。我童年爱吃西瓜,典出《鸡窗集》〈读、写、研究三部曲〉此文。到了今天,怕拉肚子,西瓜也少吃了。爱玲在信里把我的名字同炎樱并列,要我感到高兴。可能到了今年春天,她就有意脱离尘世,所以连最好朋友寄给她的信札,都怕事不想知道它们的内容。爱玲同我一样是不相信什么上帝天堂的。尸体焚化之后,留传下去只有她的「全集」和尚未整理出版的遗稿、信件、照片。她晚年的生活给我绝世凄凉的感觉,但她超人的才华文章,也一定是会流芳百世的。

    (按:本文录自皇冠《华丽与苍凉-张爱玲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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