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节
梁大叔叫梁泗水,出生在山东省一个贫穷的村庄里,三岁失去父亲,是母亲靠勤劳的双手把他和两个姐姐拉扯大。 由于家里穷,两个姐姐早嫁,梁泗水十三岁那年就下了关东,落脚在日本人统治下的清河煤矿当小工。
曲祥俊和梁泗水是同乡,家境比梁泗水强得多,有几亩薄田,由母亲和哥哥来侍弄,父亲在外打工,一家人勉强维持生活。曲祥俊没放过猪,也没放过牛,甚至连基本的农活都干不好,下巴上的伤是被井下的石头磕的,和地主的儿子无关。他十岁那年进了一个鼓乐队,哪家死人,就跟到哪家混吃喝。
日本人统治下的清河煤矿,矿工分成等级,劳工最凄惨,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是以征国兵的名义抓来的,老百姓称为国兵漏,当初,孙广斌如果不被刘宏达要回去,也会送到煤矿里。劳工们在井下挖煤,每天从事十几小时的高强度劳动,有日本军人和中国监工用刺刀和皮鞭看管,被打死打伤是家常便饭。劳工们升井后被驱赶到大席棚子里,地上铺着草,天气冷就挤在一起取暖,起来后常看到身边有冻僵的死尸。日本人搞大东亚共荣,鼓吹忠于天皇,号召和强迫满洲国良民支持圣战。日本人吃大米,劳工们吃的是橡子面,常有没饿死的人就被扔到东南面的秃山上,稍有反抗者被送到训导所旁边的狼狗圈。
梁泗水是自愿来到煤矿的,和当时的在职职工一个待遇,监工们不怕他们逃跑,就不用皮鞭和刺刀管制,他们可以领到微薄的工资,有的人还要养家糊口。当然,大多数矿工是成不了家的,想女人就到东窑地去找,霍二屁指的逛窑子人群就是他们,行李换麻袋片的也是这部分人。也有的男人想留后,他们去找有男人的女人,交出所有积蓄和破旧的行李卷儿,帮人家干活,在一起睡觉,这就是当时矿区流行的拉帮套。有的矿工在农村有家,想在煤矿挣几个铜板回去治几亩田地,实践证明,没有一个人能办到。
梁泗水还不懂得置办田亩,只想挣点儿钱养活苦难中挣扎的母亲,由于年纪小,他给监工提矿灯,小心谨慎,很多次躲过日本人和监工拳脚。
监工是日本人的打手,相当于被异族驯化的狼狗,他们对主子摇头摆尾,对同胞异常凶狠,被矿工们称做假洋鬼子。这些人从日本人那里得到好处,都能娶妻生子,有的还有外室。他们逛窑子不去东窑地,而是坐摩电车去欢乐园,欢乐园是清河市最大的休闲场所,那里有歌舞厅、洗头房、影剧院,还有男女同浴的澡堂子。
煤矿里还有一个重要群体,被人们称作“特殊工人”,他们和劳工们干一样的重活,待遇不一样,由荷枪实弹的武士道军人看管。他们能吃饱,挨饿就集体闹事。他们住大房子,冬天冻不着。
梁泗水没地方住,在大房子里和特殊工人一起挤,大房子外是铁丝网,特殊工人只许集体出进。梁泗水是小孩,日本看守不怎么在意他,他在大房子里住了三年,和看守和监工混得挺熟,特殊工人也很喜欢他。
有一位特殊工人有文化,是特殊工人的头儿,梁泗水称他大眼镜。大眼镜长得单薄,却军人气派十足,他教梁泗水认识自己的名字,教梁泗水认识“中国人”,还说日本人是东洋小鬼子,中华民族是个不屈的民族,一定能把东洋人打回老家去。有一次,监工殴打劳工,大眼镜路见不平,夺下监工的皮鞭,日本看守要抓他,激起众怒。妥协后的看守怀恨在心,扬言要把大眼镜喂狼狗,并且加强了对他的监视。
大眼镜和外面通着信,信件都是梁泗水送出去,交往中,梁泗水取得大眼镜的信任,他也从大眼镜身上体验到啥叫正义,啥叫善良,啥叫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
这一年,日本人更加疯狂,他们烧村并屯,群杀无辜,血洗寨落,制造出惨无人道的万人坑。清河矿区,附近山上的白骨压着白骨,大量失去劳动能力的劳工被拖进狼狗圈。对特殊工人的管制也在加强,由严厉变得残酷。矿工们起来反抗,时有监工在井下被人砸死,也有日本看守突然失踪。
大房子里的气氛异常紧张,几乎每个人都做好了拼命和牺牲的准备。大眼镜郑重告诉梁泗水:“我们这些来自不同军队的战俘,互相间也动过干戈,但我们都是中国人,民族的灾难让我们牢牢地站在一起。现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这些热血男儿要和敌人做最后的斗争!”
大眼镜说这里的环境很复杂,也很危险,让梁泗水尽快离开清河市。梁泗水不舍得离开大眼镜,要参加特殊工人对小日本的斗争。大眼镜说:“斗争是流血的,很可能全部牺牲,你还是个孩子,又没当过兵,没有战斗经验,不能做无畏的牺牲品。”
梁泗水要求大眼镜领着特殊工人逃走。
大眼镜摇着头说:“根本办不到。日本宪兵把矿山封锁的像铁桶,带翅的鸟都飞不出去。”他还说:“你是个孩子,和监工混得熟,日本人也不会太在意你。你既不是劳工,也不是特殊工人,有条件溜出去。”大眼镜催促梁泗水:“赶快走,不要拖延。”
梁泗水流下眼泪,哭着说:“眼镜大哥,我从小来矿山,多亏你照顾我,我离不开你,我舍不得走!”
“离不开也得离!”大眼镜的态度异常强硬,仿佛训斥不愿上战场的士兵。看到梁泗水一脸委屈,他把眼镜摘下来,用手背抹把泪,动情地对梁泗水说:“我们这些人都准备赴死,不会有活着出去的,赶快逃命吧!希望你记住我们,记住有个疼你的眼镜大哥,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天,你要回清河矿来看看。”
梁泗水去了鞍山,在钢铁厂当了天车工,一直干到当兵那一年。
这期间,他几次回山东老家,把挣的工钱都交给老娘。
梁泗水租住在一个女房东的平房里,这家靠往外租房为生,有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院内都是出租的房间。女房东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最小,也是青春年华。梁泗水在这家住得久,常常帮房东干些粗活和零活,深得女房东喜爱,便把女儿许配给他。
内战期间,国民党来征兵,让女房东在两个儿子中出一个上前线。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宽裕的环境中长大,又都娶妻生子,没一个敢去冒枪林弹雨。亲哥俩互相推,梁泗水出面解围,他顶替当了国民党中央军。中央军向北开跋,被八路军兜过来围剿,梁泗水还没来得及试枪,就改为人民解放军的编制。长官们投诚有功,比原来的官职还大,他的属下官职不改,梁泗水仍然是一个扛步枪的士兵。整编后的部队归四野,肃清残敌后开始南下,南下的日子不轻松,梁泗水的两脚满是泡。
梁泗水打过四平,围过沈阳,攻过锦州,一直随部队解放北平。他作战勇猛,敢于冲锋,奇怪的是没挨上一颗枪子儿,勋章没少得,却没有一块可以炫耀的疤痕。后来梁泗水总结作战经验,说往前冲是保存自己的最好方式。他的话对不对,除高智慧的批判者,和抓小尾巴的别有用心者去研究,当时的军事专家不考证。
北平和平解放后,四野进行休整,稍有空闲的梁泗水要回家探母,部队领导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给了半月的假期。
回家后的梁泗水看到一个农村姑娘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告诉他,这是给他娶的媳妇。梁泗水细打量,觉得这个村姑长得太土,脸蛋像永远长不开的花骨朵。
母亲说,寄回家的钱都没动,全用在给他娶媳妇上。这个姑娘爹妈死得早,跟哥嫂过活太艰辛,受不了嫂子气,愿意出嫁。经过媒人介绍,送过彩礼,明媒正娶进的家。母亲对儿媳很满意,夸她吃苦耐劳,夸她勤快节俭,夸她懂得孝顺。
梁泗水拿这个姑娘和鞍山的妻子相对比,村姑和城里的女人相差太悬殊。他不同意这门亲事,母亲不答应,说退亲不是梁家人能干出的事,好赖也得让他和媳妇住在一起。
梁泗水看不上新媳妇,新媳妇好象不往心里去,他合衣蜷在墙角,新媳妇坐守孤灯,他趴在炕头儿睡觉,新媳妇倚在炕稍合眼。半月的假期转眼就到,梁泗水要归队,新媳妇把他送到村头。他往前走,新媳妇在后面跟,他轰新媳妇回去,新媳妇一步三回头。梁泗水走出很远,回头望,望见新媳妇蹲在地上哭。
赶到北平,他所在部队已经南下。如果梁泗水通过组织寻找,革命队伍不会扔下他,可他偏偏想到远在东北的妻子,又辗转到了鞍山。
鞍山解放,工人阶级当家作主,没收买办资本,保护民族资本,也对一些资本家进行脱胎换骨式的改造。一切都变了样,梁泗水丈母娘的房子分给劳苦大众,全家人不知下落。他向熟人和朋友打听,都说现在乱糟糟,他丈母娘和他妻子都是资产阶级,死活不定,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找到她们,跟大海捞针一样难。梁泗水无心留下来,回老家和新媳妇过上了日子。他的平静日子刚过上一年,妻子和妻子姑姑寻地址找上门,见他重新成了家,妻子连口水都没喝就离开家门。梁泗水追出去解释,被母亲挡回来。妻子回头告诉他,他俩已经有了儿子。
梁泗水在家乡的土地上耕耘,却向往异乡的城市,和媳妇在一个枕头上睡觉,心里念叨鞍山的妻儿。又过了一年,他以外出做工挣钱为借口,又一次返回鞍山。
鞍山是新中国钢铁基地,翻身做主的工人们用勤劳的双手建设它,到处飘扬着红旗,到处是劳动号子,他重新当上天车工,加入到轰轰烈烈的劳动之中。
梁泗水仍然打听妻子的下落,好心的工友都劝他,让他脱离地主资产阶级家庭,让他努力工作,图以后有个好前程。梁泗水不认可,说不能因妻子的成份不好而抛弃她。一位以前的老工友偷偷告诉他:“你妻子好象勾上了男人,你找她也没用。”梁泗水说:“不管为啥事,我也要见她一面,因为是我对不起她。”
老工友显得无可奈何,慢慢地说:“她是不可能见你的!”
“奶奶日!”这句口头语是他儿时从大人嘴里学来的,多年不用,现在重捡起来,是觉得说出这样的口头语能减轻心中的痛苦。说完“奶奶日”,梁泗水又加上句:“狗日的龟孙就怨我自己。”
梁泗水仍然认为妻子是亲人,在亲人身边又不让见面实在太痛苦。他离开鞍山,去了清河煤矿,在矿里打听大眼镜的下落。
矿里换了新人,没有人清楚伪满时期的事情,只听说有一次大暴动,给日本人一个沉重的打击,暴动者的下场更惨,没有人躲过日本关东军的机枪口。
梁泗水留在清河煤矿开拓区,住进职工宿舍。宿舍是日本人留下的圈儿楼式建筑,水泥砖混结构,有暖气,居住舒适,当时住着日本人的家属,现在住着翻了身的独身矿工。梁泗水常到大房子里去看,在大眼镜住过的地方肃立默哀。大房子里住的都是老工人,他们只知道有过大暴动,不知道大眼镜是什么人。
后来,梁泗水又去过两次鞍山,和妻子在咫尺间却未曾谋面。这两次不是前妻不见他,而是梁泗水觉得无颜面对。
三年困难时期过后,梁泗水回老家接来家属。母亲过世,来到清河矿区的是他媳妇和三个幼小的孩子。
接来家眷的梁泗水和曲祥俊搭上邻居,两人又是老乡,两家走得很近。
文化大革命给曲祥俊带来施展才华的机会,由背诵**语录崭露头角,到诉苦有功当上专职宣传员,他成了矿里的名人,也走上事业的巅峰。梁泗水耿直,劝人的话也不拐弯,对曲祥俊说:“你当个通风员多好,工作也不累,扯那个干啥?奶奶日,我就看不惯那些胡说八道的人,撒起谎比吃面条还顺溜。”
曲祥俊敬重梁泗水,也知道这个老乡清楚他的底细,他也不隐瞒,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也知道当通风员省心,可领导非让咱整这个,你不整试试?弄不好连通风员的饭碗都被打碎。”
梁泗水问:“你没上过学堂,怎么把事情编得那么完全?”
“哪是我编的?是领导让干事们给咱整现成的,背熟了,再加点盐酱,表情生动一些,人们就爱听了。”
“我看没人爱听,只不过应付差事。”
“谁不是应付差事?领导让你怎样讲,你不走样就行,到哪个单位讲,都能吃到肥肉,领导跟着去,伙食差不了。开始我也不想干这个,干常了也就习惯,奶奶日,比下井吃的强多了。”
梁泗水问:“你不觉得这样做是幂着良心吗?”
“啥叫幂良心?我只是诉诉苦,讲的坏人都是虚构的,就是真人,也早就去见阎王了。整人的人才是幂良心,我不干那种事。”
梁泗水觉得曲祥俊说得有道理,他用眼泪换点儿好吃的也不算过份,比吕希元那种人强得多。梁泗水跟所有的工人一样,知道吕希元靠老婆起家,也知道吕希元是整人的能手,虽然吕希元当上开拓区的副书记,梁泗水还是把他当成狗屎,时时躲着他。可梁泗水万万没想到,吕希元会主动找上门儿,要交给梁泗水一个别人想干又捞不到手的美差。
吕希元把梁泗水叫到主任办公室,阴沉着长脸说:“你知道我找你干啥吗?”
梁泗水拽把椅子放在吕希元斜对面,坐稳后说:“我是一个只会搬石头的小工人,猜不透吕书记的心思。”
吕希元说:“小工人?称自己是小工人,那是极其错误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的形象非常高大,当个工人好啊!”
梁泗水想:“少跟我玩嘴皮子把戏,你愿意当工人?何苦把老婆让给别人睡!”他看一眼吕希元,发现吕希元长脸上掠过一丝笑,但很快被阴险的严肃所掩盖。梁泗水说:“吕书记,我不会犯啥错误吧?如果说错啥,你就批评指正,我知错就改。”
吕希元的长脸上终于挂上笑,但笑得非常勉强,使人生出难受的感觉。他说:“人无完人,都会有错误,凭你的态度,领导也不会打棍子的。我这个人做了多年的领导工作,从来没抓过别人的小尾巴。当然,当领导的必须坚持组织原则,对危害组织,危害领导形象,危害社会主义,危害无产阶级政权的反动言行,我是决不放过!对隐藏在工人阶级内部的阶级敌人要坚决打击!”
吕希元用一堆空话表明他既是正人君子又不失组织原则,而梁泗水心里的反应很简单:“奶奶日,老子不吃你这一套!”
吕希元说:“今天找你来,不是让你检讨错误,而是交给你一项重要的革命工作。”
“我是大老粗,没文化,重要的工作干不了。”
“不要谦虚,过于谦虚就是虚伪,让我说,是不想接受革命工作。”
梁泗水说:“只要我能干,我就接受。”
“好,好!”吕希元把长脸往上拉了拉,大声说:“虽然我以前不大了解你,今天看出是个痛快人,是一个干革命的好料。”
梁泗水理解吕希元所说的革命不是批判就是打人,这些事他干不了,并做了推脱的准备,用恳求的语气说:“吕书记,我还是到井下去,抓革命、促生产。别看我体格不粗壮,搬石头不差谁。”他伸出胳膊让吕希元看:“我这人是肌肉发达,头脑简单,不适合在领导身边做事。”
吕希元把长脸放下来,态度变得严厉:“革命工作不分井上井下,干革命不能挑肥拣瘦。”
“吕书记,我不敢挑肥拣瘦,有啥工作你就安排,我一定完成。”
“让你参加开拓区的忆苦思甜宣传队,干这活你该满意吧?”
出乎吕希元的意外,梁泗水用“我干不了”来答对他。
吕希元绕着圈儿,做了很多铺垫后才把美差讲出来,意在让梁泗水震惊和感激,然后俯首听命,没想到这个山东倔汉不买他的帐。吕希元在心中形成整治梁泗水的想法,但他没表现出来,而是说:“你自小失去父亲,生活很苦,这是万恶的旧社会造成的,是地主资产阶级造成的,应该讲出来,传给后人,让子孙万代不要忘记过去,不能让无产阶级受剥削、受欺压的历史重演。”他还说:“只有受过苦的人才知道伟大领袖给我们带来的幸福,才能永远忠于伟大领袖**,才能使我们的幸福生活天长日久。”
梁泗水问:“吕书记,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做为领导,应该关心每一位职工。”吕希元觉得梁泗水不相信他的革命高调,又说:“一些情况是你的老乡曲祥俊提供的。”
“这个曲祥俊,也想把我拉上他的路。”梁泗水在心里埋怨老乡,但他深知曲祥俊不是恶意。梁泗水想:“在一些人眼里,被领导看中,留在井上耍嘴皮子要比下井搬石头强百倍,工资照拿,还能混到好吃的。他哪知人的经历不同,对人生所持的态度不同,让我揭开自己的疮疤混饭吃,就等于往自己的伤口上抹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