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吕希元说:“我的过去不算很苦,和曲祥俊差得多。”
“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吕希元先讲了两条口号式的革命哲理,又用大帽子压人:“每个革命者都有痛苦的历史,忘掉过去就等于背叛,我希望你还是把穷苦的过去讲给后人,不要做背叛革命的反动派!”
梁泗水从学步起,母亲就教他学会坚强,摔倒了必须自己爬起来。母亲用单薄的身体支撑着四口之家,用勤劳的双手挣得糠菜糊口,用顽强战胜困苦,用善良感动乡亲,在揭不开锅时,没少得到亲邻的帮助。母亲对学话的儿子说:“命运是老天给的,顽强的人不能在厄运前屈服,贫穷靠自己改变,吃饭靠双手换取,千万不要走歪门邪道。”母亲一生辛苦,没给梁泗水留下财产,但母亲把顽强和正派传给儿子,使梁泗水养成和善又不畏强暴的性格。
他对吕希元说:“我幼年很苦,但我记不清,只记得闯关东。我十三岁来到清河矿,还不如讲讲矿上的事。”
“记不清不要紧,我派人帮你整理,你只要照着讲就行。矿上的事更要讲,那是伪满时期吧?讲讲国民党和日本人互相勾结,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
“小日本侵略中国,霸占煤矿,欺压矿工,中国人要牢牢记在心中。但我更要讲的是中国人的反抗,讲他们宁死不屈的民族精神,讲特殊工人,讲他们的代表大眼镜。”
吕希元入矿后听说过特殊工人的事,也知道这些人敢于反抗日本人,但他更知道特殊工人历史复杂,不能把他们定为先进的无产阶级。吕希元说:“要讲就讲劳工,树立劳工的光辉形象。讲劳工认真学习**的光辉著作,纷纷加入地下党,和侵略者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至于那些特殊工人,上级还没给出定论,你不要随便讲。”
梁泗水说:“我和特殊工人住在一个大房子,和他们处得很好,他们把我当亲弟弟看待。特别是大眼镜,是我在清河市最亲的人。”
“大眼镜是谁?”
“大眼镜是大房子里特殊工人的领袖,带头和日本人斗争。监工欺负劳工,他挺身而出,解救了劳工,也让侵略者看到,中国人的腰板不都是让弯就弯的。”
吕希元沉着脸看梁泗水,梁泗水也明白吕希元对他的话很不满,他不想得罪领导,又不想违心地让领导高兴,只好把目光投向别处,表示出对领导的顺从。
吕希元的长脸往上提了提,也没掩饰住阴险的表情,他说:“特殊工人的前身,有的是国民党军人,有的是军阀,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你说他们好,是站错了立场,可要考虑应负的政治责任。还有,你称大眼镜是领袖,那是反动言论!我们都知道,伟大领袖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梁泗水没想到吕希元会用这么大的帽子来压他,让他把特殊工人在历史上抹掉。可梁泗水是个重情义的人,私人感情把他的政治觉悟降低到吕希元认为敌我不分的程度,他不顾领导的感受,贸然把心里话说给有着汉奸血统的驴脸人:“在当时,敢于和日本人斗争的人,都是有骨气的人,不管他们以前干了啥,以前为哪个党效力,他们不给强盗当狗!他们发动了暴动,用鲜血和生命证明,中国人不是外国人的奴隶!”
“你这是为地主资产阶级歌功颂德!”吕希元被激怒,长脸哆嗦着,大声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次暴动是我们党领导的,不是什么特殊工人!”
此时,梁泗水把话拉回来还赶趟儿,可他不想当知时务的俊杰。大眼镜的身影离不开他的记忆,大眼镜说的话让他永记心中,梁泗水说:“大眼镜在暴动前告诉我,说新中国成立后让人们不要忘记他,他向往新中国,他应该是八路军的人。”
“是八路军又咋样?好样的应该战死沙场,你听过八女投江的故事吧,女人都能舍身求义,他一个大男人甘当战俘,这是叛徒行为!叛徒是什么?是阶级敌人,和走资派刘邓陶一路货色。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吕希元越说越生气,指着梁泗水的鼻子说:“让你忆苦思甜,是领导信任你,给你光明前途,你不该拿私人感情对抗阶级斗争!我今天明确告诉你,你要参加忆苦思甜宣传队,就要按我的要求讲,不然,你就回井下搬石头!”
如果世上人都按领导的要求去做,一切都变得顺畅。如果世上人都会看领导的眼色行事,和谐社会中就少有人遭受磨难。可梁泗水不懂得“如果”,又不惧权贵,还习惯感情用事,说出的话非常难听:“我认为贫苦不值得炫耀,当奴才也不是光荣。”
对于梁泗水激进得近乎反动的言论,吕希元认为不值得批评和反驳,骂了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话,变得很平静,把梁泗水打发下井,又把侯胜找来。
区革委会没有侯胜的职位,吕希元让他在掘进队挂个支部委员的虚衔,仍然脱产,在区里搞政治工作。吕希元把他找来,是让他调查梁泗水的历史问题。
对于吕希元来说,他是开拓区无产阶级政权的真正代表,每一个顶撞他的人,都是和无产阶级作对,放过这些人,就是对革命工作的失职。梁泗水不但顶撞他,还有明显的蔑视行为,这样的人,一定有重大的政治污点和复杂的历史问题,侯胜政治觉悟高,一定会搞出让他满意的材料。
侯胜接过任务后,先调出梁泗水的档案,接着走访了所有熟悉梁泗水的人,包括梁泗水的老乡曲祥俊。为了把材料做得可靠,侯胜两走山东,还特意去了一趟鞍山,虽然在鞍山扑了空,所整的材料也足足装满一个档案袋。他把材料交给吕希元,吕希元看后非常满意,托着长脸说:“我说他有历史问题,他就有历史问题,我说他对社会不满,就能拿到可靠证据,让我说对了吧!”吕希元把材料推给侯胜:“这样办,你再把材料整理一下,然后办梁泗水的学习班,让齐运生协助你。最好再找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把鲁卫军从忆苦思甜队换下来,让他去一趟鞍山。梁泗水在鞍山的问题最复杂,必须搞清楚。”
头一天的学习班不理想,梁泗水表现很强硬,侯胜让他看外调材料,梁泗水说他不认字。
第二天,齐运生要动粗,梁泗水也不服软,他说只要不被打死,找机会去抄仇人的家,浇上汽油,点上一把火,把狗日的全烧了!侯胜知道他整的材料有时效性,形势一变,里面虚假的东西就站不住脚。他告诉齐运生先不要动手打,等鲁卫军把鞍山的材料拿回来再做定夺。
鲁卫军清楚吕希元让他去鞍山的目的,不单是整梁泗水的黑材料,而是有意支走他,吕希元去他家过夜。
由于吕希元长期占有韩青叶,鲁卫军对家风的传统观念变得模糊,有人背后指责他戴绿帽子,他装做听不见。每当看见韩青叶在吕希元面前耍娇,他心里也发酸,甚至酸得不想吃饭。想到吕希元阴毒的长脸,他的背后就冒凉风。鲁卫军转变思维,在凉风过后想到吕希元给他带来的好处,渐渐地,头脑中形成这样一个观点:“老婆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给领导送个人情,吕主任掌握开拓区的命运,说句话够我跑半年。”
吕希元让他去鞍山调查梁泗水,鲁卫军不着急,都是熟套子,还想多混几天差旅费。对吕希元去他家睡觉的事,他反应得很麻木:“反正睡一宿也是睡,睡多了也不搭啥,韩青叶还是韩青叶,她要高兴了,还会用好吃的为我洗尘。”
鲁卫军迟迟不归,梁泗水软硬不吃,侯胜无计可施。就在这时,有积极分子来报告,说梁泗水和家人带着行李去了火车站,侯胜的心立刻轻松。
侯胜这样想,梁泗水是携家逃跑,从客观上帮了他的大忙,他可以请示吕希元是抓还是不抓。如果抓,可以用梁泗水逃避无产阶级专政来治罪,实施什么样的刑罚都不为过。如果不抓,也不是他侯胜的责任。
让侯胜意外的是,梁泗水送走家属后又主动回到学习班。
回到学习班的梁泗水像一匹无法驯服的烈马,直截和侯胜、齐运生叫板,说自己一点儿错误也没有,还说是好马咱们到外边溜,你把我打死,算我没能耐,打不死我,就杀你全家。
侯胜是靠智慧整人,贪生怕死,齐运生外强中干,也是欺软怕硬的人,看出梁泗水送走家属是为了回来拼命,这两人谁也不敢再当学习班的“导师”,共同站到吕希元的办公桌前等待指示。
吕希元原以为给一个搬石头的普通工人挂一块反革命牌子很容易,没想到梁泗水是块硬石头。要想打下梁泗水的嚣张气焰,必须果断行动,以矿群专的名义逮捕梁泗水,实施皮鞭加凉水式的特殊专政。这件事,他可以做主,但吕希元多个心眼儿,怕敢于玩儿命的山东棒子翻过身来报复他。为了转移矛盾,也为了把梁泗水的问题做成死案,他以决定后的口气请示对面桌上的总支书记兼革委会主任郑老本,让郑老本拿出处理梁泗水的具体意见。
郑老本说:“目前的首要任务是抓革命、促生产,梁泗水是掘进工人,搬石头是他的本职工作,在他的问题没查清之前,不能送群专队,立刻回井下干活。”
郑老本的一番话,使梁泗水从劫难中逃脱。
吕希元在不希望鲁卫军回来的心态中盼着鲁卫军回来,而鲁卫军带回的材料让他大失所望。
梁泗水把家属送回山东老家后住进独身二宿舍,跟刘宏达一个房间。他知道刘宏达也是受吕希元迫害,并知道刘宏达的保长问题是天大的冤枉。
后来,梁泗水从曲祥俊嘴里得知,吕希元想把他送进矿里的群专队,是郑老本救了他。梁泗水把吕希元、侯胜恨得咬牙切齿,也恨自己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报答郑老本的救命之恩。
梁大叔对刘喜说:“狗日的孙胜才,害拨你爸爸,一半天儿要开批斗大会,你爸爸要挨打。奶奶日,这些龟孙子都是狗娘养的,没冤没仇,他们也下得了黑手,你还是个孩子,那种场面你看不了。现在你爸爸关押在大房子里,你把饭送过去就回宿舍呆着,呆不住就去溜车板儿,只要不出电车站台,八分钱可以坐一天。”
关进大房子的人罪行较轻,多是结案的四类分子、右派、牛鬼蛇神,还有一些人划分不清、称作阶级异己的分子。罪重者仍然羁押在教育科,他们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或是对抗革命领导的顽固分子。刑讯室又增加一个,教育科每天都传出痛苦的哀号声。
刘宏达的保长身份已经定案,他也低头认罪,不思平反,吕希元也没必要再折磨他,便让他回到井下促生产,如果不开大会,升井后还可以洗个热水澡,享受吃饭、睡觉的基本权利。开大会,他上台陪绑,偶尔挨几下钢丝鞭,挺一挺也就过去。
孙胜才诉苦中说的话,本意是讨好革委会主任吕希元,却差一点儿把救命恩人刘宏达送进地狱。
侯胜和齐运生把刘宏达押送到教育科,群专队的人没查出刘宏达的新罪,便以监舍紧张为理由没有收留。刘宏达被推进大房子,这里半夜不提审,还可以让家人送饭。
梁大叔用细粮票从宿舍食堂买了馒头,还特意买了一份两毛五分钱的胡萝卜炒白菜,肉汤盖帽。这是食堂里最好的菜,工人们平常不舍得买。
梁大叔让刘喜把饭菜送到大房子里。
到大房子送饭的还有两名少女,一位是牛思草的女儿牛丽,另一位是郑晓杰。郑晓杰是郑老本的大闺女,她来这里不是给亲人送饭,而是陪伴胆小的同学。
两位少女觉得往大房子送饭的半大小子很特别,他不但穿得破,而且脏,家做的布鞋被顶破,大脚趾露在外边,脚上没袜子,脚脖子一层黑皴。
刘喜从两位少女身边走过时,少女不但躲而且讥笑,牛丽小声告诉同伴儿:“他是一个小老倒子。”
这话被刘喜听见,知道“老倒子”是骂人话,他非常生气,走回来瞪着牛丽嘻笑,吓得两位少女转身跑,跑出几步后,她俩又掉转身,牛丽对刘喜说:“你不用怪笑,没人怕你,小老倒子,神经病。”郑晓杰用手拉同伴儿,小声说:“他没惹咱,你逗侍他干啥?看这小子笑呵呵的挺老实。”
刘喜蹲下身,做出捡石头的样子,郑晓杰赶忙拉着牛丽跑。牛丽以为农村的孩子不敢在城里逞凶,回过头大声喊:“小老倒子,没见过世面,你知道她是谁?”牛丽指着郑晓杰对刘喜说:“她爸是革委会主任,要抓你,就像抓一只小鸡。”
刘喜抓起拳头大的石头砸过去,不是打牛丽,而是对着郑晓杰。听说她爸是革委会主任,刘喜把郑晓杰当成吕希元的女儿。
石头从郑晓杰身边落地,郑晓杰没胆怯,而是转身走向刘喜,质问他:“我没惹着你,你为啥用石头打我?”
“你爹是坏蛋!”
报复坏蛋的儿女是刘喜惯用的手段,他又捡起一块石头,在打出前要让对方听明白:“吕希元专门祸害无辜,他不能有好下场!你是他的种,先让你尝尝石头。”就在刘喜的石头即将出手时,牛丽大声喊:“她不是吕希元的闺女,她叫郑晓杰,她爹外号叫郑老本。”
刘喜手中的石头掉在脚面上,没感觉疼。他认真打量对面的少女:
郑晓杰单眼皮,顺着眼,目光温和又透着倔强,她指着刘喜的脚说:“你的脚砸出血。”
“你管不着!”刘喜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儿,他想:“郑老本是个好人,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好人的闺女。”刘喜把怒气发向牛丽:“瞅你那个奸样,你爹准不是好东西,说不定是吕希元的同伙。”
“她爸爸也在蹲牛棚,我俩是给她爸送饭的。”郑晓杰说:“她爸爸不是吕希元的同伙,而是被吕希元批斗的牛校长。”
“牛思草?”刘喜小声嘟囔:“我上次来就看见他挨斗,这老家伙被斗得太久了!”
刘喜见牛丽抹眼泪,把骂他“老倒子”的话一笔勾销。抬脚往回走,才感觉脚疼得难以迈步。他笑嘻嘻地念着“不疼不疼就不疼”,没管多大事,挺着回宿舍吃了饭,又要去看批斗会。
革委会发出简报,说牛思草的女儿经过教育站在革命这一边,反戈一击,要上台批判,并且对她的父母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刘喜怀疑反戈一击的人是牛丽。
批斗会上,刘宏达被推上台,两名打手站在左右,孙胜才提着钢丝鞭站在刘宏达的身后。
刘喜的心吊起来,没办法去解救父亲,他只有把怒火向心里烧。
响起了“向刘宏达讨还血债”的口号声。
刘宏达“还债”的方式很特别,低头弯腰,还要睁开眼,面对广大革命群众。
“讨债”的方式也很简单,钢丝鞭雨点般地落在刘宏达身上。
刘喜的嘻笑随鞭子的起落变化着,他的拳头握出了水。
吕希元非常清楚,刘宏达的“血债累累”,是孙胜才在诉苦会上的即兴发挥,但他要抓住这个机会,展示他的斗争成果和工作成绩,借此提升他的政治地位。他还想让鲁卫军去一趟刘屯外调,把刘宏达的问题进一步查清。让鲁卫军出差也关系到韩青叶,这一点鲁卫军明明白白。
上台批斗牛思草的红卫兵是牛丽的姐姐牛杰,她穿着造反派送给她的旧军装,看得出,她对来之不易的装束很珍惜,这个留长辫的姑娘上台后还用手弹弹军装上的灰土。
牛思草旁边陪绑的还有于慧贤,于慧贤已经不住牛棚,只有批斗牛思草时,现把她从矿医院“请”来。
牛杰站在父母面前,照稿纸上写的字来揭发批判父母的反革命罪行,念着念着流了泪,数落父母时还激动得泣不成声。人们发现,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立场不够坚定,怀着复杂的心情听她把批斗稿读完。
口号声响起:“打倒牛思草!牛思草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思想的反革命分子!……”
有人给牛杰送上钢丝鞭,催促她往父母头上打。牛杰举起,鞭子落到牛思草身上,她也倒在台前。
台下有人哭,刘喜看见是牛丽。
郑晓杰陪她落泪,连拉带拽把牛丽拖走。
几天以后,刘宏达从大房子里解放出来,刘喜也结束了往大房子送饭的差事,他怀着对吕希元、马文等人的刻骨仇恨回到刘屯。
路过大柳树时,天已经变黑,借着星光看到有黑影向大草垛走来,鬼鬼祟祟,不像是好人。
刘喜躲在淹死鬼的坟后观察,见两个人靠近大草垛。再近一些,他认出是二哥,另一位是马向东的媳妇。
仇恨中的刘喜把马向东的媳妇看成坏东西,他想把钻草垛的两个人吓唬走,又怕二哥踢他腚根脚。
刘喜离开,嘻笑着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