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节
婚后的辛新对丈夫没有激情,由愤恨很快地变成厌恶,但是,她别无选择,极不情愿地和不爱的人睡在一起。
辛新总想回娘家,可父母正在为儿子筹办婚事,她无处落脚。辛新想到刘志,要把肚子里的苦水向他倾诉。
马文把辛新堵在屋里让马向东蹂躏,刘志听说后非常气愤,他骂马文父子不如牲畜,也为辛新落入这样一个家庭感到惋惜。那几天,刘屯人都知道刘志眼斜,可随着事情的渐渐平息,刘志的眼睛又恢复正常。
晚秋也有小阳春,气候变得暖和。刘屯的粮食都收进场,马向前领一些壮劳力在蛤蟆塘旁边的地里捆玉米秸,太阳还老高,这块地的玉米秸被捆完,社员提前收了工。
刘志发现地里有耗子洞,判断洞里有土粮食,打算回家取铁锹来挖。正在做记号,辛新拎着包裹走过来。
刘志除了对马文父子的仇恨外,心里也装着对辛新的爱,这种由感恩和暗恋撞击成的爱情,促使刘志产生呵护辛新的想法。辛新成了马文家一员,恩怨搅在一起,仇恨把恋情吞噬,只剩报恩牵动着神经,这种感情极为苦涩,让他翻肠倒胃。
辛新向他招手,刘志没看见。辛新站下喊,刘志走到辛新身边。
辛新问:“刘志,你怎么不爱搭理我?”
刘志没回答,而是问她:“你去哪?”
“回娘家。”
“嗯,你走吧,别贪晚。”
“你送送我。”
刘志问:“为啥不让马向东送?”
辛新眼里满是泪,看着刘志流,流出辛酸话:“我不愿听你提到他。”
刘志心发堵,苦水变成泪,泡得两个黑眼球往一起靠。
辛新递包给刘志,刘志没接,转过身说:“送你倒可以,就怕被马家人看见。”
“我不怕!”辛新问刘志:“你怕吗?”
“我有啥可怕的?是怕给你带来灾祸,让人说三道四,你受不了。”
“灾祸已经发生了,还有啥了不起的?陪我走一程吧!别忘了我俩是同学。”辛新看着刘志,低声说:“我把你当成特殊的同学啊!”
刘志接过辛新的包裹,把她送过黄岭。刘志想回家,辛新还让送,在一个水泡子前,辛新停住脚,问刘志:“还记得这里吗?”
刘志把四周看了看,他说:“咋不记得?我上学总走这,现在也没变样。”
“我上学也走这,只是绕远。”
“舍近求远,我不知你图啥。”
辛新盯着刘志,像是取包裹,却抓住刘志的手。
刘志觉得辛新的手很热很热,热得他的血往上顶。
辛新说:“拐过去不远就是我娘家村子。”
“是。”刘志把包裹推给辛新:“你到家了,我也该回去。”
“你别走。”辛新不接包,而是嗫嚅地说:“刘志,我不想让你走。”
刘志进退两难,他不知辛新为何舍不得让他走,也不知怎样面对。
太阳接近地平线,村里炊烟袅袅,已经是晚饭时间,两人谁也不感觉饿,谁也不想分开,谁都觉得无话可说。僵站着,听麻雀回巢的“叽喳”声。
辛新感觉累,往刘志身上靠,刘志扶住她。
辛新说:“还记得毕业时的分手吗?”
刘志何曾不记得?那时,他俩是从这里分的手。对刘志来说,和辛新分手是隐隐阵痛,而失学的痛苦让他难以承受。
辛新说:“当初充满激情,希望上高中,考大学,然后进城工作,用学到的知识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更加美好。转眼间泡沫破碎了,打打闹闹过后,一双脚又插到泥水里。做为女人,还要出嫁,给家里换一点儿彩礼。”
“你不该结识马向东。”刘志忿忿地说:“马家和吴家勾结在一起,在村里称王称霸。对他们来说,什么道德伦理,什么正义亲情,什么友善良心,统统是权势、金钱的附属物。马向东是你丈夫,我说深了也不怕你生气,其实我早就提醒过你,那是一个四六不分、人语不懂的混蛋!看他风风火火,又是造反团长又是什么,他给村里办过一点儿人事吗?他是一个祸害乡里的败类!”
“你别提马向东!”
自从那次被马向东强行占有后,辛新觉得马向东面目非常狰狞,每当马向东得到满足调头酣睡,辛新就会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悲痛,以致发展到晚上不敢睡觉。辛新哭着问刘志:“我厌恶马向东,还得睡在一个炕上,这样的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你可以离婚!”
“话是那样说,可不容易做到,马家不会同意,我爹也不允许,他花了人家的钱,就得把我抵押上。”
“婚姻法有规定,婚姻可以自己做主。”
“虽然能做主,可我不是大姑娘,谁喜得要我?”
辛新含泪看刘志,刘志低下头。
太阳在落地时红得似火,烧得晚霞满天。辛新说完这些话也觉脸红,但她毕竟是结过婚的人,姑娘时的羞涩演变成泼辣和大方。她对刘志说:“我不想回娘家,咱们回去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都走到家了,你还是回去吧!”
辛新说:“家里正为哥哥布置新房,没地方搁我,再说母亲也不会让我久呆,她说新媳妇应该呆在婆家。”
刘志说:“这么晚了,回到村里,天就得黑。”
“黑更好。”
“马向东会怀疑你。”
“我不进他家门。”辛新拉着刘志的胳膊,娇嗔地说:“刘志,我跟你走。”
“我?”辛新的突然举动让刘志不知所措,慌忙地说:“不行,不行,你还是回娘家吧,我马上往回走。”
“看把你吓得,把我当成了女妖精。”辛新故意装出笑,笑得很痛苦,瞅着刘志说:“和你搭个伴,我回马向东那。”
过了黄岭,辛新提出绕道走,天以黑,村里边没人知道他俩在村外。
辛新在前,仍然往南走,刘志提醒她:“走错了方向,会越走越远。”
辛新放慢脚步,仍没有往家去的打算。
刘志只好陪着她。
辛新流眼泪,轻轻哭出声:“我打怵进马家的家门,娘家又不想收留我,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刘志,你自己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惦记,我在外面蹲一宿,明天再做打算。”
“外面有狼,下半夜还冷,外面呆不了。”
“那咋办?”
刘志也想不出好办法。
两人绕到南甸子上,谁也没提出往回走。
甸子上的草被割掉,秋后又长出新芽,两寸高,被秋霜打蔫,毛茸茸,踩上去软绵绵,像硕大的地毯。有小鸟从树丛中飞起,也有野鸡被惊得“咕咕”叫,天上的星星镶在自己的位置,没有一朵云去惊扰它们。甸子上的草垛很零散,麻雀为争窝在草垛顶上叽叫,刘志靠在一个草垛上,小声对辛新说:“咱们在这呆一会,我就把你送回家。太晚了,马家人会追问你去了哪。”
“现在回去也得追问。”
“我们总不能在外面过夜吧!”
辛新好象生了气:“谁让你在外面过夜了,你可以回去。”
刘志显得很耐心:“辛新,我不能让你留在甸子上,听我话,还是回去吧!”
“我不回。”
“唉,你不回我就得陪着你。”
“用不着。”
辛新故意气刘志,从他手里抢过包裹,自己向南走。刘志在后面跟着,他俩停在淹死鬼坟旁的大草垛下。
这是队里最大的草垛,堆成长方形,草垛南面被人掏出草捆,里面形成了大草窝,窝里铺了软草,看来曾有人呆过,呆过的人怕草窝被野兽占据,又用草捆堵死。刘志来到后,把草捆拽出来,和辛新蹲在草窝门口。
辛新说:“刘志,我钻到里边去,你在外面用草捆堵上,然后就回家,明天早晨我会自己拱出来。”
刘志一脸苦笑,他笑辛新太天真。
辛新一本正经地说:“我宁可自己猫在草窝里过夜,也不愿进马向东的被窝。”
取代刘志苦笑的是一脸忧愁,转而是满脸愤慨。
在刘志心目中,辛新是位美丽善良的少女,她聪明好学,成绩优秀,又是贫农成份。有了这些优越条件,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她不该早早嫁人,更不该嫁给马向东这样的混蛋。她应该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向前探索,不应该落到有家难归的地步。她应该在宽敞的学生宿舍里温习功课,不应该躲在黑暗的草垛里栖身。
不管有多少应该不应该,倚在草窝里的人是现实中的辛新,这个女孩敢在凶恶的谷长汉面前仗义直言:“刘志没偷红蓝铅笔!”而现在,她却软弱得需要长大男孩的保护。
刘志说:“这样吧,你不回家,我在这陪你,你不用怕,狼来了,我会把它赶走。”
辛新的身子往里挪,钻到草窝最里面。
刘志蹲在草窝口数星星,星星太多,数不过来。他找北斗星,草垛挡着,他看不见。他的目光落在三星上,三星移得太慢,落西时需要的时间太长。
辛新在草垛里面哭,很凄凉。刘志看一眼不远处的孤坟,心一阵颤抖,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里缩。
刘志想挨在辛新身边,想为她抹去泪水,想用身体温暖她,想用行动抚平辛新受伤的心灵,想来想去想明白,他不能这样做。他们之间有距离,阶级间的鸿沟把他们分开,分开得很遥远。
刘志深知自己的切实身份,上中农不说,父亲又被马文等人污陷,一些人把他打入另册。辛新根红苗正,嫁的人家也是里外三新的贫雇农。想到“里外三新”,刘志的心打了结,他睨视辛新,脸上露出可怕的笑,这种笑很阴森,即使不是黑天,别人也很难察觉。
辛新看不到刘志斜眼,也不知刘志在笑,她希望刘志往里靠靠,她感到有些冷。
在学校造反时,辛新热血沸腾,批斗老师时,辛新斗志昂扬,大串联时,辛新精神振奋,而返回家乡继续革命时,她才感到理想和现实拉得很远。辛新喜欢刘志,帮助刘志,给了刘志母爱般的温暖。这种温暖一部分出于女性的善良和对弱势的同情,一部分是出于爱。她把丘比特的箭悄悄收起,理智地在现实中拼击风浪,但女人的力量有限,不但爱神的弓在她心里时时绷紧,而现实把她的理想击得粉碎。
一片寂静,静得星星烦躁,静得风神偷偷睡觉,静得辛新停止哭,静得刘志不敢碰身边的茅草。
辛新想:“刘志不是出身在另类家庭该多好,我们共同走到高中,考上我俩都喜欢的学校,走上同一个工作岗位,共同把祖国的蓝图描绘。”
刘志想:“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辛新该考大学了,她一定能考上。留在城市,当工程师,建工厂,建高楼,建公路、铁路,也会建立美好家庭。如果见到她和白马王子在大街上散布,会送给她一份真挚的祝福。然而现实中,能送给辛新的,只有同情和保护。”
野兔不甘寂寞,在草垛群中窜出来,被惊动的鸟雀用群吵声驱逐。
辛新打个冷战,伸手拽刘志,刘志没动。
辛新后悔当初没听刘志的劝告,如果及早和马向东一刀两断,就不会有这样的局面。她问自己:“我一个高中生,图他马向东什么?”她又自己回答:“图他出身好,还有红卫兵造反团长的头衔。”“有啥用?”“当时的女孩子都这样做。”“别人咋样?”“反正我不如意。”辛新用这样的痛苦问答鞭挞自己。
刘志觉得给辛新的劝告晚一些,如果早些把她挡回去,辛新就不会落入马文设计的圈套,就不会在草窝里遭罪,自己也不用在寒夜中陪伴她。
传来狼嚎声,好象在小南河堤内,狼也许是呼唤同伴,也许是对饥饿的发泄,挺瘆人。辛新往身边拽刘志,刘志感到她的手很烫。
辛新说:“我这人天生胆小,夏天怕水,冬天怕狼,小河沟我不敢趟过,听到狼嚎就哆嗦。”
刘志告诉她:“我们这就这两样多,连雨天,小南河漫河床,到处是水。到冬天,饿急了的狼在甸子上遛,常有猪崽儿被叼走,女人晚上都不出门儿,男人们也不敢单独走夜道。
“听说你哥哥大冬天和吴小兰钻过大草垛。”
辛新说着,把刘志抓得更紧。
刘志脸热得发红,不过夜间看不到。他向辛新解释:“别看吴小兰不是好东西,我哥哥绝对是本份人,他们钻草垛是因为感情纠葛,没有乱七八糟的事。你别信马文和马向勇的话,他们用败坏吴小兰的声誉来攻击我哥哥。”
“我看吴小兰是个好姑娘,你怎么说他不是好东西呢?”
“吴有金是我家仇人,他家没好货,因为吴小兰,我哥哥被折腾得不轻。”
辛新暗吸了一口凉气,慢慢地松开抓刘志的手,她在想:“刘志恨吴小兰,是因为吴有金,刘志恨马文,也一定把仇恨往我身上延伸,怪自己太幼稚,还想嫁到马家后为两家化解仇恨,现在看来,应了痴心妄想那句话。”
刘志往草窝外挪动,和辛新拉开些距离。刘志想:“辛新是马文的儿媳,她也是受害者,决不能因为恨马文而把她当成仇敌,相反,我更要敬重她,尽全力保护她。”
起了夜风,刮得星星在乱草中晃动,刘志影影绰绰地看到,三星移到天空的西边。
辛新问刘志:“还记得小南河边的垂柳吗?有你陪我坐在那,我就不怕小南河淹到我。”
刘志说:“不到迅季,河水不会涌上岸。”
“我们再有机会,还在那里坐着,享受河边的清凉,该多好啊!可现在,我们只有在这种场合相会。”辛新见刘志不说话,她用力拉一把,小声说:“刘志,你往里点儿,我又不吃人,你躲我干啥?”
“你是女的,我怕惹着你。”
“咱俩在小学就是同学。”辛新搬着刘志的头向里栽,悄声说:“别忘了我对你的关心。”
刘志不会忘记,在他饿得支持不住的时候,辛新把半个大饼子送给他,这不单单是善良对他这个贫困学生的施舍,也感受到少女的浓浓爱意。
辛新抚摸刘志脸,刘志感到很温柔,他的头发胀,身子不自觉地往辛新身上靠。辛新搂住刘志的肩,她感到这样的肩有力量,靠得住,能够帮她擎起一面天。辛新又落泪,泪水掉在刘志的脸上,刘志不擦,听辛新哭诉:“自从那次去了马向东的家,就像掉进了虎口。你说马向东去掉晚上像饿狼外,平常也不欺负我,我怎么一进家就打怵呢?”
刘志不大懂男女之间的事,他安慰辛新:“马向东没啥了不起,你不要怕他。”
辛新从刘志肩上抽回手,揉着眼睛说:“我不是怕他,而是厌恶他,看到他心里就打结。”
“啥事都有个适应过程,慢慢会好的。”刘志劝辛新,想不到会冒出违心的话,急忙改口:“不过……”
“不过什么?”辛新明显不高兴:“你说我和马向东就这么凑合吗?”
刘志说:“我不希望你这样凑合。”
“不凑合又咋办?凑合也难哪!再干啥,我也不至于在草垛里过夜啊!”
夜很深,也很静,一切都在梦乡中,不知还有谁愿意听辛新辛酸的诉说?也许是辛新感到疲乏,身子瘫靠在草捆上,并向刘志提出请求:“你抱抱我。”
刘志不敢抱,身子往后靠。
辛新拉住刘志的手,喃喃地说:“你不要躲开,抱抱我吧!”
刘志呆坐在辛新旁边,被辛新抓着的手在颤抖。
辛新说:“还记得毕业分手吗?还记得咱俩在小南河边的约会吗?其实,我早把感情给了你。”
刘志何曾不记得?甚至是刻骨铭心!他对辛新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但是,他一直保持冷静,总是想,与其让感情隔岸瞭望,不如把感情压在心底,让恋情成为过去,把报恩放在心头。
辛新今天的话,等于在干枯的感情上加把火,熊熊燃烧,烧得无法控制。刘志扑过去,把辛新整个身子都搂在怀里。
泪水流在一起,苦水流在一起,感情在交流。
辛新要用出轨来报复马向东,却也是真实感情的释放,释放感情会给她带来短暂的幸福,而采取这样的报复手段会让她玩味快乐后更加痛苦,甚至毁灭!
刘志不愿这样做,觉得辛新是他人的老婆,占有她的**是对爱情的亵渎。他爱辛新,越爱越觉得辛新神圣而不可侵犯。他可以爱护她,保卫她,甚至可以守望她,就是不可玷污她。
辛新向刘志敞开胸怀,用手挡住少女的羞怯和恐惧,展现的是成熟女性对挚爱的渴望。
刘志变得呆症。
辛新问:“是不是觉得我结过婚,你嫌恶我?”
刘志从嗓子里挤出含混的声音:“不是。”
“你是怕马向东,还是怕马文?”
辛新用“怕”字激活了刘志的神经,他突然想到,把辛新占有是对马家最有力的报复。
夜空晴朗,星星撒下冰渣样的寒霜,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