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员的严厉驳斥:“你也知道没结婚的女人都是大姑娘,那你为啥把我们叫小娘们儿?你是明知骂人,还要那样做!”
生活委员声音很低,却具煽动力:“我看刘喜依仗数学、物理学得好,就看不起女同学,把我们称为小娘们儿,是故意污辱我们。”
又一次群情激奋,杂乱的批判声掺进去人身攻击,音乐委员语言脆,攻击力也强:“刘喜同学,看你长得人模狗样,挺招人喜欢,你是屎壳郎滚粪球——光滑在外,一肚子脏东西。”
音乐委员生在城里,没见过屎壳郎,滚粪球是她在乡下看到的,观察细,实践快,用来形容刘喜。
形容刘喜的语言各式各样,因为刘喜个头高,组织委员说他是长虫立起来戴草帽,究竟像啥,她没形容出来。
一直沉默的马金玲发了言:“刘喜已经知道骂人不对,看他的态度,已经认错了,大家也不要太难为他,咱们散会吧。”
马金玲的话等于引火烧身,女同胞都把矛头对着她,和马金玲最要好的生活委员在她耳边提醒:“刘喜没说过一句道歉话。”
马金玲说:“我了解刘喜,他就是心里有了道歉话,嘴里也说不出来。”
学习委员笑着问:“你怎么那么了解他?”
生活委员替马金玲解围:“马金玲和刘喜住一个村,从小学就在一起,她说了解刘喜,我看不过份。”
音乐委员的脆音变成娇声,看着刘喜说:“能了解异性内心世界的人,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非……”
音乐委员故意留下悬念。
组织委员有些着急,她说:“除非什么,有话你就说,我最反对吞吞吐吐的。”
音乐委员的话又脆又娇:“我不说。”
她越不说,人们越想弄清楚,女同学心细,都会想到特殊关系。刘喜看着音乐委员嘻笑,音乐委员根本不在乎,又说:“要说刘喜这个同学嘛,个头有,鼻子眼睛也不缺,勾引女同学也在所难免。可你缺少社会主义道德,用脏话污辱女同学,是非常错误的行为。”
马金玲心里有苦水,她还是替刘喜辩解:“刘喜只有哥哥,没有姐妹,总和男人在一起,说话粗鲁是有的,但是我敢肯定,他不知道小娘们儿是骂人话。”
“你怎么敢肯定?”
“他没少叫我小娘们儿。”
马金玲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说,说完,脸涨得通红。
所有女同学都互相看了看,脸上都露出笑,气氛变得轻松,而刘喜和马金玲都很难为情。
学习委员不同意马金玲的说法,她说:“刘喜是全校的数学尖子生,刚才还给大家讲数学课,那脑袋灵着呢,他不会不知道小娘们儿是骂人话。”
马金玲问:“你知道刘喜的语文是多少分?”
由于语文分数低,刘喜没宣扬,班里的女同学都不知道他的语文成绩不及格。
马金玲揭了底:“刘喜语文成绩是三十分,英语才得五分。”
刘喜把头转向马金玲,想嘻笑,没笑出来。
马金玲说:“大家问问刘喜会不会拼音,他保证不会,这就是他的文化底子。”
刘喜明白马金玲为他辩解,把头转回来,脑袋往下低。
学习委员说:“就是文化底子再薄的人,也会分清娘们儿和姑娘不是一码事。”
刘喜分辩:“我没说女同学是娘们儿,我是说你们是小娘们儿,我刚才说了,小娘们儿就是大姑娘。”
刘喜的话像是强词夺理,却起了很大作用,又有马金玲做了铺垫,同学转移视线,对追查骂人话的兴趣变得淡一些。组织委员说:“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小娘们儿是骂人话,你也得向我们道歉,保证以后不再说这样的话。”
音乐委员不肯罢休,她说:“怪不得刘喜当面骂咱们,有班级干部护着哪!他把咱们骂了,没说出个所以然,就这么过去,太便宜他了!”音乐委员盯着刘喜,厉声说:“你骂马金玲是小娘们儿,我管不着,再听你用那话骂我,我撕碎你的嘴!”
刘喜冲音乐委员嘻笑,拳头把桌底磕出声。
马金玲一反平常温和的表情,态度变得非常强硬:“不便宜刘喜还能咋地?一两句脏话的事,装没听见,也没人说咱是聋子,杀人不过头点地,让一让也就过去了。”
音乐委员见马金玲数落她,立刻反击:“我们批评刘喜同学,你耍什么态度?如果心疼的话,回家哭去,这是课堂,也是批判会场。”
马金玲想站起来说话,被生活委员拉坐下。组织委员看气氛不对,立刻跳下桌打圆场:“同学们,女同胞们,大家必须清楚我们开批判会的目的,不要互相攻击,团结一致,把刘喜从歧途上拉回来。”
学习委员配合组织委员做工作,她对刘喜说:“刘喜,该你表态了,你说说吧!”
刘喜说:“我真不知道小娘们儿的话是骂人,真的不知道,你们再不信,我现在就发誓,我要是故意骂你们,我就是大王八,比黑板还大。你们再不解气,我让天打五雷轰。经过大家的批评和批判,使我提高了思想认识,能够正确认识大姑娘和小娘们儿的区别,至于区别在哪,我以后继续学习,一定从政治上提高认识。由于我的过错,伤害了你们,你们把我打倒,踏上千万只脚,我一定挺着。”刘喜对音乐委员怪笑两声,又说:“有人不解恨,要撕碎我的嘴,那是不现实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好男不和女斗,大家团结起来,将革命进行到底!”
组织委员纠正刘喜:“好男不和女斗不是伟大领袖**的教导,你和前面的话分开讲。我还要提醒你,学习**的光辉著作,必须认真、准确,避免犯政治上的错误。”
刘喜连说“是”,他肚子里的那点儿货已经掏净,不知分开讲还能讲出啥。
音乐委员躲开刘喜,嘟囔着回到座位,声音虽小,专让马金玲听见:“有人护着刘喜,他还能好好检查,真是想不到,男生长得好看也不吃亏,我早就看见,两个人的眼神不一样。”
马金玲坐到自己的座位,抹着眼泪抽泣。
刘喜瞅着马金玲,笑得很悲伤,不是嘻笑,和哭一样。
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逐渐成熟,刘喜的思想观念也在悄悄变化,原始的复仇意识虽然强烈,有时也被感情冲得淡漠。在他心目中,马向勇是第一号仇人,马金玲理所当然地是他复仇的对象,他用各种手段对付马金玲,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卑劣。马金玲一如既往地对待他,在关键时刻帮助他,他感到马金玲身上有一团火,用善良焚烧他心中的仇恨。
刘喜曾经设想,如果马金玲不是马向勇的闺女,他决不会做出伤害马金玲的举动,在马金玲遇到困难时,他会义不容辞地去帮助。但设想归设想,现实摆在刘喜面前,就像自己受家庭成份的限制,连入团当兵的权利都没有,多少设想,都化为泡影。马金玲善待刘喜,刘喜完全可以感受到,但他认为,马金玲是怕他欺负而向他讨好,和刘晓明讨好吴有金是一码事。遭到马金玲的痛斥,刘喜才有所清醒,被仇恨扭曲的灵魂在善良的感召下颤动。
刘喜遭到女同学围攻,马金玲站出来替他说话,刘喜深受感动,暗下决心,以后要改变对马金玲的态度。这种决心和强烈的复仇念头绞在一起,很难经受住考验。如果前方的道路平坦,刘喜会顺顺当当地走下去,他和马金玲会成为好朋友或者往更深处发展。然而,人生之路坎坷,像刘喜这样家庭出身的青年人,他的道路更要艰难。有人在困难面前挺胸抬头,用善良和勇敢去面对,而刘喜遇到困难时,会把心中的仇恨发泄出来,不是想办法克服困难,而是先想到困难是谁造成的,想方设法地去报复给他造成困难的人。刘喜前进路上的最大障碍是出身不好,他认为这一切是吴有金、马向勇等人造成的,向他们复仇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把利剑挥向他的同学马金玲。
可以说,刘喜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音乐委员多次和他过不去,没有引起刘喜的恨。他反感音乐委员,是因为音乐委员太高傲。反感和仇恨是两码事,音乐委员转裙子的表演,别人爱看,刘喜也爱看。
午间休息,家远的学生都在教室里吃饭,马金玲和音乐委员背对背,因刘喜引起的矛盾还没化解。刘喜从她俩身边过,低着头往一边躲。
操场上,一群男学生玩儿篮球,刘喜加入进去。十班的一名学生个头小,嫌刘喜用高个压制他,影响投球命中率,抱着球回了教室。
**个学生没球玩儿,都让刘喜去十班要,刘喜和那名学生是小学同学,认为小个子能给他这个面子。
小个子坚决不给,刘喜坚决要,最后是从小个子手里抢过来。刘喜把篮球扔进球场里,自己也加入争抢之中,可是没多久,一个人找上他。
来人问:“你是不是叫刘喜?”
刘喜刚说出“是”,右脸就挨了一个嘴巴子,还没顾躲,又一个巴掌糊在他的左脸上。
来人停止打,刘喜有机会观察:这人留长发,戴墨镜,上衣是夹克衫,下身是吊腿裤,脚上穿着白色旧球鞋,露着绿色尼龙袜,年龄在二十岁以上,长得挺凶壮。刘喜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说:“从这身穿戴上可以看出,他是这一方称王称霸的下乡知识青年。这种人不在队里干活,以打架斗殴为职业,拉帮结伙,到哪个青年点儿都要好吃的,有好多漂亮的女知青都溜着他,陪他闲逛,任他摆布。别人都怕他,我也不惹他,虽然吃了亏,我先给他记下。”
刘喜瞅着戴墨镜的青年嘻笑,青年不知咋回事,撇着嘴说:“小崽子,笑比哭好,看来打服了。”又指着刘喜的鼻子吓唬:“告诉你,以后再欺负我们黄岭的学生,我把你的脸打烂!”说完扬长而去,走到校门口,还用手指吹响口哨。
同学们很同情刘喜,说他这顿打挨得冤,纷纷谴责小个子同学,说他不该把不三不四的人勾到学校里闹事。一位贫宣队老师看着气不恭,告诉刘喜不要怕,有学校做后盾,社会上的坏人不敢来捣乱。他还说:“在校内可以安心上课,在校外可要防着点儿,地痞流氓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棍,革委会的干部都不惹,见着他,你还是躲着走。”
刘喜不吭声,低着头蹲在教室门口等待上课。铃刚响,小个子同学往教室里跑,刘喜猛起身,从侧面跃过去,在小个子面前伸出一条腿,还没蹲下身,小个子被绊倒,脸摔破,嘴和鼻子都抢出血。
这是最糟糕的一次扫趟腿,也是战果最显著的一次,刘喜骑到小个子的背上,拽起他的头发,低声问:“帮你打架的人住在哪个青年点儿?”
小个子没回答,刘喜用拳头催问,连打两下后,小个子开了口:“那个人不是下乡青年,他是坐地户。”
“哪个大队的?”
“黄岭的,和我一个小队。”
刘喜问:“他为啥打扮成下乡青年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不愿下地干活,成天往青年点儿跑,女知青都躲着他。”
“这么说,他是个假知青,对不?”
“你问这干啥?”
一个巴掌落在小个子的脸上,刘喜吼:“告诉我,他啥时还来?”
一些同学来劝架,劝不动,同学们立在两旁,任刘喜对小个子用暴力审问。同学们都认为小个子不该把社会上的人员勾到学校来打架,刘喜应该好好教训他。
小个子见没有一个同学帮他,心里害怕,哀求刘喜:“你放了我吧,以后再不敢找人打你。”
刘喜嬉笑着问:“那小子还来不来公社?”
“他还来,一有集,他就来闲逛。”
刘喜在松开小个子前,又给了他一个嘴巴子,然后把他踹进教室。下课后,刘喜又来找小个子,还要打,被同学们推开。
刘喜这样做,并不是图解恨,看到小个子摔破脸,刘喜就认为和两个嘴巴子扯平,他对小个子下狠手,是怕对方报复他。
这是刘喜从对四类的斗争中取得的经验,哪个四类被斗得狠,哪个四类最老实,斗死的永世不得翻身,斗伤的想翻身也只能在地上爬,特别是把心灵斗伤,那些人会恐惧一辈子,树叶落在脑袋上,让他们哆嗦不止。
喜欢打架的知青都有这方面的常识,他们打架,必须把对方打伤打服,要不然,就被对方打服。
刘喜问戴墨镜的年轻人是不是知青,也和这方面有关。知青孤身一人,又喜欢结伙,打起架不要命,对付他,必须慎之又慎,没有充分把握,绝对不可出手。如果出手,一定要快要狠,他不要命,你更不要命,哪是要害往哪下手。对付假知青相对容易,他们守家在地,又有父母管教,很少有亡命之徒。
刘喜没在乎假知青,放过小个子,恢复了平静的学习生活。
集上,刘喜去买锄板,供销社没有,他打算到铁匠铺去看看,往前走,遇上推自行车的假知青,自行车大梁上还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假知青只顾推车,没注意刘喜。
刘喜跟在假知青身后,瞅着假知青嘻笑,两只手很自然地攥成拳头。
如果刘喜从后面扑上去偷袭,一定能把假知青打倒,在他没醒过神之前,用拳头击打他的双眼,就是假知青有反抗能力,他还要保护车上的孩子,还要顾自行车,刘喜可以借机消失在集上的人流里。刘喜没这样做,是因为他极力克制,对自己说:“挨两个嘴巴子,疼一会儿就过去了,这点亏是暂时的,不能影响终生。奶奶常说,吃亏常在,能忍自安,这点亏就忍不了,那还叫男子汉?何况把小个子打了一顿,怒气已出,这事就算了吧!”刘喜的脚步慢下来,假知青离开他的视线。
冤家路窄,当刘喜赶到铁匠铺时,假知青正在用铁匠铺的气泵给自行车充气,交完零钱把小男孩抱上自行车,刚要走,看见刘喜站在他的对面。
如果假知青骑车离开,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以后再见面,或许相安无事。也许是假知青觉得那两个嘴巴子打得太容易,也许是他觉得笑嘻嘻的单薄学生太老实,一种在弱者前施威的强势情绪膨胀起他的好斗神经,假知青把男孩放下,支好自行车,问刘喜:“你来干什么?”
刘喜仍然瞅着他嘻笑。
“不许笑!”
刘喜笑出声。
“我一见笑就生气。”假知青说着,走上前要打刘喜,刘喜用手搪,嘴巴子没打着。假知青很生气,撇着嘴说:“好小子,还跟老子还手了!”举手还要打,小男孩喊他:“叔叔,你别打架,领我回家。”假知青返回身哄小男孩:“你别着急,等叔叔把这小子收拾老实,叔叔给你买糖吃。”
刘喜站着没动,听小男孩说话:“叔叔我要糖,不让你打架。”
假知青说:“叔叔不是打架,这是斗争坏人,这小子是小黑帮,小地富反坏右,你看我怎样把他斗倒斗臭,打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刘喜悄悄走进铁匠铺,假知青只顾哄小男孩,没有注意他。
小男孩被哄好,假知青站直身找刘喜,没找到,把小男孩抱上自行车,故意埋怨:“就怪你瞎闹,让那小子跑了,咱也别买糖了,回家!”
小男孩在车梁上扭动身子,哭闹着说:“我不回家,我让你买糖,也让你斗黑帮,把坏人的脑袋砸烂。”
假知青笑了笑,他说:“那小子跑不了,他就在这上学,哪天我再收拾他。你要吃糖,回咱黄岭买。”他踹开车梯子,推车刚想走,刘喜猛虎般地扑过来,举铁棍往假知青头上砸,假知青下意识地用手挡,铁棍落在肩上。假知青发了慌,不知是立车还是保护孩子,没等腾出手,铁棍砸在头上,亏得孙有望抓住刘喜的胳膊,不然,假知青的脑袋准开花。就这样,假知青也被击晕,他松开自行车和小男孩,在地上转了两圈儿倒下。
孙有望抢过撬车胎的铁棍扔进屋,让刘喜快跑,刘喜不动。
假知青站起身,见刘喜在跟前嘻笑,他一点点地往后退,退到自行车旁,把男孩抱上车就走,约莫相隔十步远,假知青回过头说:“小崽子,你等着,看我怎样剥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