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节
刘氏家多了三个孩子,把小屋子弄得很乱,两名女知青没法呆,便搬进刘屯的青年点儿。
青年点儿设在大麻地里,盖在孟慧英房子的后边,三间房,中间做饭,两边屋都住着男知青。
县里的知青有部分被抽调回城,还有人自己回去找事干,青年点儿空出西屋,让牛杰二人搬进去。
青年点儿里来了异性,所有的男青年都热烈欢迎,有人帮着烧炕,有人主动做饭,还有人提出帮着洗衣服。可是,这两个姑娘不知领情,常以大城市知青自居,在县城男知青面前表现出难以相处的高傲,时间一长,她俩被孤立。
和她俩共同下乡的知青开始往回抽调,让谁走,由大队领导做主。还有部分知青通过点招和顶号头的方式回城,几名长得漂亮的女知青因表现突出被孔家顺安排在重要岗位,并公开许诺,城里有好的工作,让她们优先选择。
孔家顺非常重视对知青的再教育工作,不但常把知识青年留在大队办公室言传身教,还不定期地去城里家访,知青家长唯恐招待不到位影响孩子前程,把他当成上帝来对待,争着请。孔家顺要求很简单,只要有小鸡儿、啤酒就满足。
牛杰的母亲也请过孔家顺,孔家顺也吃到炖小鸡儿喝了啤酒,酒足饭饱后说出心里话,殷切希望牛杰改掉小资产阶级的臭毛病,密切群众关系,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最主要的是尊敬和亲近领导,争得领导好感。得不到领导的认可,就等于政治没跟上,就像光拉车不看路一样,再能干也没用。
牛杰出身不好,领导对她的印象也不佳,虽然孔家顺有提醒,可离着大队远,又不能跑到大队部去巴结,感到回城无望,心情低落,哼唱的歌曲也不欢快:
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望不到头,
遥望家乡两泪流,
自从走上陌生的路,
茫茫荒原把我收留。
望山山不断,
望水水东流,
望穿双眼对荒丘。
住进低矮的坯土房,
寒风吹泪冻枕头。
盼春暖,
同学走,
雨打窗纸秋风抽。
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望不到头,
遥望家乡两泪流,
自从走上迷茫的路,
松开搂抱爹娘的手。
望山山入云,
望水水不流,
望穿双眼对荒丘。
踏进泥泞的黑土地,
皴趼抓裂心中忧,
盼收工,
落日头,
半睡梦中添苦愁。
牛杰下乡到刘屯,于慧贤打算把身世告诉女儿,想让女儿在姥姥生活的地方顺便打听走散的哥哥和妹妹,都说狐仙灵验,能够保佑子孙,不会把外孙、外孙女放弃不管。于慧贤又不敢告诉女儿,如果女儿的身世彻底暴露,她不但回城无望,恐怕在刘屯也呆不了。
从贴给于慧贤的大字报和刘氏讲的一些故事中,牛杰感到母亲仿佛和传说中的狐狸精有关系,传说归传说,大字报也是捕风捉影,牛杰不想让自己掺合进去。批斗牛思草时,做为长女的牛杰曾做出划清界限的革命行动,还是没从黑五类群体中解放出来,上山下乡轮到她,往回抽调可就排不上号了。
和牛杰在一起的知青也有同感,两人自己编词,胡乱安上曲调,在出村的小道边,唱给自己听。
刘喜不爱听牛杰唱歌和他不喜欢牛杰有关,不喜欢牛杰,源于牛杰批斗她自己的父亲。刘喜认为:用拳头去报养育之恩,还不如小队里的毛驴子。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牛杰喜欢和马金玲一起粘乎。他想:“这两个娘们儿的眼神都一样,表面挺和善,里面都藏着刀剑。马金玲不是好东西,因为她是马向勇的种,牛杰的老爸并不坏,单槽喂养不是整人害人,也构不成反革命,牛杰的坏根在哪呢?”
这个问题,刘喜琢磨不开。
刘喜虽然把马金玲看成坏人,但是,刘喜不再欺负她,确切地说是不敢欺负她,每当马金玲那双和善的眼睛盯着刘喜,刘喜立刻止住嘻笑。是刘喜怕马金玲眼里的刀剑?刘喜说不怕,怕什么?这又是刘喜琢磨不开的问题。
秋季开学不久,新曙光高中来了两名穿军装的陌生人,在学校物色当兵的人选。陌生人操北京口音,来头大,他俩说,被选上的学生送到北京去培训,然后都干大事情。
挑选极其严格,政审放在第一位,三代宗亲不能有一个污点儿。第二是长相,学校推荐不管用,必须两人都看中方能入选。
其实,这次选人主要是看长相,然后再进行政治筛选,上进的男女学生轮换着在两名军人面前转,最后是两男三女有资格到县医院体检。
第一步是常规检查,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被淘汰。然后是带有专业性的特殊体检,由北京来的专业人员操作,主要是检查生殖器,女性还要检查**和丈量三围。
这一关最难过,新曙光高中的男生成为全县唯一的入选人。两名女生低着头回到学校,没过多久,三名女生辍学。
穿军装的陌生人刚走,学校里传出谣言,说他俩选走的女生都做妃子,选走的男生会走上驸马之路。还说这些人到北京,还要进一步面试和体检,根据档次确定妃子、驸马的级别。
学校领导坐不住,站出来组织辟谣,谣言没封住,却越抹越黑,由嘴快的学生传向社会。
十一班没有一个学生进入初选,刘喜说出怪话:“不是咱班的小娘们儿脸蛋儿不好看,而是两位军官看花了眼,要不准能出大妃。”刘喜见班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又改口:“咱班的小娘们儿被选中,准能当大官儿。”
课堂上,许老师没讲新课,而是让刘喜到黑板上做题,许老师坐在刘喜的座位上,要求他边做边给同学们讲解,讲到重点处要提问,同学间互相交流。
刘喜按照许老师的教学方法,边解题边提问,容易理解的写在黑板上,无关紧要的提问喜欢发言的男同学,最难的提问马金玲。一道几何题做完,许老师很满意,刘喜也很露脸。
下课铃刚响,刘喜就想蹦出教室,被马金玲挡住,告诉刘喜,女同学要开他的会。
刘喜要推开马金玲,有众多女同学在面前,他的手不敢往马金玲身上放。刘喜想用嘻笑镇住马金玲,憋了很大劲也没笑出来。
男同学全部到操场上做间操,十名女同学把刘喜围在书座里,她们是班级干部和积极分子,有几位还是刘喜认为脸蛋儿好看的“小娘们儿”。这十名女同学或站在地下或坐在书桌上,各个紧绷着脸,目光投向刘喜。慌了手脚的刘喜大声问:“我又没惹谁,你们这些小娘们儿想干什么?”
“你再说一遍!”
刘喜低着头不吭声。
组织委员严肃地问:“刘喜,你给解释一下,什么叫大妃?”
刘喜知道,组织委员是公社妇联副主任满天红的妹妹,有背景,樊老师对她恨恭敬。刘喜也不敢小视,在心里叨咕:“在平时,组织委员不怎么爱搬弄是非,今天追问大妃的事,准是班长让她向我追查谣言,这可不是小事,我得想办法辙过去。”刘喜说:“大飞就是大大的,飞得高高的,飞到北京,做大事情。”
组织委员立刻批驳他:“不对,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妃,是偏妃的妃,妃子的妃。”
刘喜反问:“啥叫偏妃?”
“偏妃就是皇帝的小媳妇。”
刘喜反咬一口:“你是组织委员,不要满脑袋封建思想,皇帝是地主阶级,你不要崇拜他。我们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再踏上千万只脚,让他一个小娘们儿也捞不着。”
刘喜这套胡搅蛮缠的论调,让组织委员无言以对,她坐回凳子上撅嘴,等待其他同学审问。
学习委员和颜悦色地说:“刘喜,咱们是同学,你为啥骂我们?”
“我没骂!”不提谣言的事,刘喜心里有了底,他昂起头,大声表示:“你们几个问问全班同学,我要是骂过你们,我从桌子底下爬出去。”
“你再说没骂?”
“我没骂就是没骂,打死我也没骂!”
十个女同学超过半数在喊:“你骂了,你骂了!你从桌底下爬出去。”
刘喜问:“我骂啥了?”
学习委员说:“骂什么,你自己清楚,我们只要求你认个错,然后在大会上做检查。”
听说在大会上做检查,刘喜来了火,大声喊:“我没错!”
马金玲说:“刘喜,大丈夫敢作敢当,骂了人就该承认,当面认了错,同学们会原谅你,不至于让你到全校大会上去丢脸。”
嘻笑浮在刘喜脸上,他冲着马金玲怪哼两声。
学习委员说:“看来你是不会承认了,那好,我就给你指出来。”
“你指吧!我要有错我就承认,你们想咋地就咋地,你们胡赖我,别说我不客气!”
组织委员坐到桌子上,瞪着刘喜说:“别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瞪着眼珠子,谁怕你怎地?妇女也能顶起半边天,娘子军战胜南霸天!”
刘喜觉得组织委员是故意显大眼儿,还要顶撞她,又觉得形势对他不利,心想:“这十个小娘们儿大小都是干部,她们都说我有错,我就是没错也会变成错,可我错在哪呢?我什么时候骂过她们呢?”刘喜把态度放平和一些,诚恳地说:“咱们是同学,我不会无故骂你们,也许是有人瞎传话,造成误会。我这人脸儿小,不愿意和一帮小娘们儿在一起,让我出去做间操吧!”
“你别想溜!间操都做完了,你还没认错,下堂课是体育课,你也别想出去。”组织委员要担负起自己的职责,想把政治气氛搞足后再进入主题,她说:“看来你是花岗岩脑袋,又臭又硬。不批判,不斗争,你是不会痛改前非。那好吧,我们十名女同学陪着你,你啥时认错服软,我们啥时放你走,但是,我们的忍耐是有限的,如果你执迷不悟,我们就把你送到学校去处理。”
刘喜一怕批判,二怕斗争,女同学们要把他的问题往纲线上拉,他装出哀求的口气说:“我真的不知啥时骂过你们,你们先给我指出来,我保证做自我批评,而且虚心接受大家的批判。”
生活委员是个文静的姑娘,平时很少多言多语,遇事也不愿靠前,她坐在组织委员身后的凳子上问:“刘喜,你说啥叫小娘们儿?”
刘喜说:“小娘们儿就叫小娘们儿。”
学习委员批驳他:“跟没说一样。”
“小娘们儿就是女的。”
“比没说强不了多少。”
“小娘们儿就是你们。”
刘喜的这句话炸了锅,大多数女同学的屁股离开桌凳,各个摩拳擦掌。刘喜不怕女同学动武,最怕她们喊叫,杂乱的翁翁声让刘喜头疼。
一阵哄闹过后,组织委员说:“看来刘喜不思悔改,我的意见是送到学校去,你们几位委员也说说自己的意见。”
学习委员很沉着,她说:“再给刘喜一次机会,现在认错还不晚,还可以从宽处理。”
刘喜把几位委员看了看,突然意识到,班级干部除班长外,所有的委员都是女性。这可是一个强大的阵容,她们能够代表整个班级,被他们送到学校,那可没好果子吃。
刘喜身后响起比铃声还脆的声音:“刘喜同学百般抵赖,我认为他是不想改正错误。”说话的是音乐委员,全校的文艺骨干,她跳舞能把裙子转圆,舞台下,没有人见她穿过裙子。
音乐委员是五七战士的子女,她父母不是那种执迷不悟的强硬派,离开城市下到乡村,仍然在公社内做事,公家给盖的砖瓦房,很宽大。家庭条件优越,音乐委员吃穿都比其他同学好,更显得比农村姑娘水灵,又能歌善舞,自然被同学高看一眼。她对同学很挑剔,和刘喜没有任何交往,是刘喜把女同学称为“小娘们儿”的话刺痛了她,这个全校的数学尖子生才引起她的注意。
是音乐委员把刘喜骂人的话告诉给各位女同学,并号召全体女生团结起来,当面批判刘喜,让刘喜给大家赔礼道歉。
至此,刘喜还不清楚“小娘们儿”是骂人话,他在狡辩,装成哀求的姿态确实让一部分女同学软了心。
刘喜装出的笑脸极特别,让人觉得比哭丧还难受,他说:“我真的不是抵赖,你们说我骂人,我一定认错,用磕头给你们赔礼道歉,说话不算数,我就是王八犊子。”
“刘喜还在说脏话,是不尊重女同学的表现。”音乐委员的政治敏感性比组织委员还高,给刘强的总结也到位,她说:“刘喜同学表面诚恳,内心和我们作对,我们已经说出,小娘们儿是骂人话,他还装糊涂,根本没有道歉的诚心。”
音乐委员带有鼓动的话,立刻激起全体女同学的义愤,组织委员用脚踢板凳,带着口号的形式大声说:“刘喜再不承认错误,我们就斗争到底,狠狠批判!他不赔礼道歉,我们决不答应!”
刘喜很少接触女同学,没有领教过女同学围攻的阵势,他觉得无地自容,真心地哀求说:“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有错,我承认,我向你们赔礼道歉,如果不解恨,你们把我打一顿,我挺着,你们打吧!你们别喊叫了。”
“你说谁喊叫?喊叫也是骂人话。”
刘喜感到,音乐委员是故意找他毛病,心想:“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还不如干脆不吭声,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刘喜把头低到怀里,像死猪,不用开水烫,他不会动一动。
这一招真灵,全体女同学都不再嚷闹,组织委员看着学习委员,学习委员用目光征求生活委员的意见,生活委员又把目光投向组织委员,组织委员坐得高,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心胸也显得宽容,她说:“我看刘喜也让大家批得差不多了,虽然嘴上没认错,心里已经服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允许人犯错误,也要给人改正错误的机会。”组织委员把头转向刘喜,又用脚勾了勾刘喜的胳膊,大声宣布:“告诉你刘喜,这次就算过去,下次再骂我们,我们决不客气!”
还没等组织委员宣布结束批判会,音乐委员提出抗议:“刘喜同学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我不同意这样结束。”
生活委员也附和:“刘喜在会上还一口一个小娘们儿地称呼我们,也有点儿太不像话,如果男同学都这样叫,那我就退学了。”
刘喜这才知道,女同学围攻他,是因为称呼她们“小娘们儿”。他反守为攻,不但抬起头,还大声反问:“那叫啥?”
刘喜又一次激起全体女同学的愤怒,连文静的生活委员都瞪圆眼,做出打架的架式喊:“叫什么?你自己知道!”
学习委员问:“刘喜,把你妈称作老娘们儿,你愿意吗?”
“我愿意,村里人都那么叫。”
“那么说,你姐也是老娘们儿?”
“我没姐,如果有,她就是老娘们儿。”
学习委员往下深纠:“我们把你妹妹叫小娘们儿,你爱听不?”
“那有啥不爱听,她年龄小,就得叫小娘们儿,不过,我没有妹妹。”
学习委员不文明地给刘喜的回答做了总结:“全是废话!”
音乐委员对刘喜的回答产生好奇心,她站到刘喜的对面说:“刘喜同学,你一会儿老娘们儿,一会儿小娘们儿,是根据啥区分的?”
在这些委员中,刘喜最反感的就是音乐委员,因为音乐委员从来没用正眼看过他,他还认为,音乐委员跳舞转裙子是故意露屁股逗弄男人。反感归反感,面对音乐委员的提问,他还得认真回答:“根据年龄区分。”
“怎个区分法?”
“我也说不准,大概以二十岁为界吧!二十以上的女人都结婚,就叫老娘们儿。二十岁以下,或者十八岁以下的女人不许结婚,她们都是大姑娘,应该叫小娘们儿,太小的叫小丫头。”
刘喜满以为自己的回答很到位,却遭到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