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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震叹了口气,仰靠在椅背上道:“这些天来我每日都在想毛文龙的事情。”说着面上现出一种困惑神色,抚着脸颊自语道:“毛文龙究竟是一个甚么人?袁军门在日总说他拥兵自重,不去必成心腹大患,可是平心而论,石民先生,你以为毛文龙当真是那种但知冒饷抗拒,不知恢复大计的人么?皮岛扼海上要道,他从朝鲜贡道之中取利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咱们不也是这么办的么?朝廷不给钱粮,身为一方主帅,难道要瞧着麾下官兵饿死不成?彼以数百之兵,经营皮岛至有今日规模,可以想见筚路蓝缕之不易。今若贸然或杀或罢,岛上兵将离心,皮岛将非我有矣。前些日子我在兵部翻阅从前的卷宗,才知道原来壬戌年间毛文龙便曾经疏陈恢复辽东事宜,石民先生,你知道他是怎样说的?”顿了一顿,续道:“毛帅疏言,若谋恢复,必先于登莱及庙岛、皇城岛、三山、广鹿、长山、石城、小松、宽甸、鹿岛等诸岛屿屯驻大兵,诸路直通辽阳,以山海关兵扼其颈,于三岔河焚截其腰,东南沿海诸岛齐拊其背而蹑其尾。”茅元仪瞪大了眼睛,毛文龙此计,自旅顺部署,缘沿海诸岛以至鹿岛以东,一千余里皆有分兵设防,再于旅顺南联络登莱,鹿岛东联皮岛,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后金不习水战,压根没有船只,在海上作战,明朝占有明显的优势。茅元仪凭借他丰富的军事素养,敏锐地感觉到,这计划倘若当初便能实施,很可能便是明金战事的一大转机。忍不住问道:“但何以并未果行呢?”
桓震一拍桌子,叹道:“兵部批云,文龙灭奴则不足,牵制则有余,是以不肯发以饷银,更不肯补足兵员。重山海而轻沿海,实在是一大失策!”茅元仪沉吟道:“如此说来毛帅确有可取之处。只是他在海外数年,行事每多浮夸,索饷又多得太不像话,岛兵二十万,而每岁饷至百二十万之多,也难怪朝论多疑而厌之。袁帅当初也说,文龙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去之易易耳。”桓震摇头道:“袁帅未出国门即谋杀毛文龙,石民先生,你不觉得他是抱了成见来辽东的么?”茅元仪摇头道:“元仪不敢妄论。只是大人从前向未与文龙谋面,现下在此谈论,岂不也是一种成见而已?”桓震仰头笑道:“石民先生高论。既然如此,先生可愿与某一同去瞧一瞧毛文龙的底细?”茅元仪毫不迟疑,起立一恭到地,大声道:“敢不从命!”
去皮岛的事情要紧,虽然卷子尚未阅完,桓震也决意不再耽搁,将一应事务交给孙元化处置,叮嘱他照八个水营的缺额选拔守备以下官职,至于守备以上者,留待自己回来决定。营兵可以新募沿海渔民,务以熟习操船为要。募兵宁缺勿滥,额若不足,便从旧有辽兵之中迁转精锐,只要不晕船的便可。
次日一早,已经上船预备起航,却有人来报,说黄得功自关内回来,船只已经泊在马头,黄得功本人还未下船。桓震闻言,当即又喜又怕,心中惴惴,顾不得与茅元仪多说,急令搭了跳板,三步两步奔下船去,一眼便见黄得功正从一艘军船上疾步走下。桓震迎上前去,一时说不出话,只用目光问他“怎样?”黄得功神色犹豫,张了张口,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桓震心里凉了半截,忽然摇手道:“莫说,莫说!我正有大事要办,若是噩耗,待完事之后再对我说。”黄得功瞧他声音嘶哑、心神不定的样子,心想此刻将事情真相告诉了他,以这位桓大人的为人,多半会颓丧个十天八天,万一真耽误了甚么要紧事,那可糟糕得很。当下闭了口,微微点头。桓震舒了口气,对他道:“你来得好,且随本抚往皮岛走一遭。”
一行人三十只大船扬帆出海,载了一些金帛牛酒之流,总之都是犒军之物,随行另有本部一千五百名辽兵精锐。他此去虽不比袁崇焕,一开始便抱了杀毛的心思,可是终究不敢贸然登上皮岛去。船只在皮岛西二三百里的鹿岛靠岸,桓震先令将官乘坐小舴上岛,与岛上驻兵主将、副将毛承禄通报。毛承禄闻听巡抚大人亲自驾到,不敢怠慢,当即率领驻军前来迎接。
鹿岛驻军仅有千人,十中之九都是辽河以东土人,因为地方失陷,逃难至此。毛文龙来岛之后,安抚百姓,召集难民,这些人便从军入伍,想要替自己家园之中被屠杀的亲人子女报仇雪恨。或许便是因为如此,加上距离本土实在太远,官兵对毛文龙的忠诚程度高得令人难以想象,单是一个驻军不满千人的小岛,就有十多个毛文龙的义子干孙。
毛承禄瞧着桓震一行人走下船来,立而不拜,拱手道:“大人大驾光降,未遑远迎,死罪,死罪!”桓震瞧他倨傲不为礼,分明便是不把新上任的自己摆在眼里,却也不同他发怒,只摆手道:“虚套省却便是。本抚要与毛帅一晤,劳你为我安排。”毛承禄似乎早料及此,甚是痛快地答应下来,便迎桓震入岛。这一日无非先拜龙王、再阅三军,跟着犒赏官兵。晚间毛承禄排下筵席,替桓震一行接风。酒过三巡,桓震便推量浅不饮,叫过后面伺候的一个兵丁来问道:“去年三月起袁帅便将东江粮饷尽自觉华岛转输,登莱商船不许入市皮岛。至今一年有奇,尔等可觉不便否?”
那兵丁听桓震问这话,蓦然怔了一怔,捧着酒壶的双手止不住颤抖,洒出了几滴酒来。桓震温颜道:“莫怕,只管说来。”那兵丁伸手背抹抹眼角,涩声道:“袁帅自督我部粮饷,又不准朝鲜贡道经过皮岛,咱们大伙的日子愈过愈难,去年青黄不接的光景,小人的老婆儿子都生了肿病,孩儿至今尚且头大身小,生得麻杆一般。”桓震叹了口气,道:“却辛苦你。本抚这里有些小小心意送与令郎,请带来领受。”那兵丁目光游移,瞧了毛承禄一眼。毛承禄笑道:“大人恩德,你便受了无妨。”那兵丁连忙跪下谢恩,退了出去。不一会带着一个孩子回来,父子两人双双跪下叩头。桓震叫那孩子抬起头来,顺口问道:“你叫甚么,今年多大?”那孩子脆声答道:“小人名叫张涉,今年十四岁啦。爹说当年娘怀着我的时候,恰好辽河涨水,娘淌水渡河的时候将我生了下来,这就取名叫涉。”那老兵在他脑壳上敲个栗暴,怒道:“小孩子家乱说甚么!”桓震笑道:“不怕不怕。”细瞧那孩子的身形,果然较十四的孩童小了一圈,颧骨突了出来,显见是挨过饿的。在怀中摸了一摸,却没甚物事可以给他的。方才只是以言语诓骗他来,此时倒没了法子。想了一想,道:“今日不巧,不曾带得东西。你可愿在我身边听差?”张涉两眼眨了眨,望着父亲,目光中满是求肯神色。那兵丁叩头道:“犬子蒙大人垂青,真是前世修来的造化!”桓震笑笑,伸臂微微一抱那孩子,站起身来大声对诸将道:“桓某人既当辽东之任,往后必不使一兵受饿,愿诸君勿忧无粮,但为朝廷尽力可也!”众将齐声答应。
毛承禄慨然道:“我等苦楚,大人尽知。往后当推心置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