瘪三......”
乞丐和地痞,上海人谓之“瘪三”。由于上海的小瘪三发源于洋泾浜上的郑家木桥一带,所以上海人常用“郑家木桥小瘪三”一词骂人。袁癞子的老家就在郑家木桥附近,因此“瘪三”的身份,在他倒最为正宗。
只是,他这个瘪三也有些特别。
袁癞子原是五省联军驻沪手枪营的一个普通士兵,在中共领导的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中,见势不妙提早逃回老家,这才躲过一劫。国民革命军入沪后,他见风声已过,市面已有些平静,就从郑家木桥来到闸北,想从上海滩混口饭吃。
只是,上海滩好混饭,但想混口好饭就不容易。袁癞子本就不是踏实人,抗包拉车的活儿不想干,嫌挣钱少又累,各工厂里挣钱多的技术活,他眼馋又没本事干,终归只能在市井捞偏门,坐实了“郑家木桥小瘪三”的身份。
但在上海的市井,各行各业都有把头,能捞的偏门虽多,却个个都被先入行者划分了地盘,立下了行规,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想拜把头,袁癞子拿不出礼钱,想争地盘,他不够胆也不够狠。
他其实是在帮的,因手枪营一个排长是洪门弟兄,为拍马屁混些好待遇,他也跟着入了洪门。只是那排长本就是个小角色,连带他也边缘到不能再边缘,跟称雄上海滩的洪帮,根本套不上什么近乎,还是得自谋出路。
琢磨来琢磨去,他脑中灵光忽现,决定从事最没风险的乞丐行,纠集十来个同样五省联军的逃兵,想做一方丐头。
袁癞子逃离战场时,没忘记带走手枪,后来也一直随身带着防身。其他十来个逃兵,也没忘记带着枪跑,只是他们毕竟不是本地人,没钱根本待不住,转眼就把自己的手枪或步枪卖了,得了一些银元,也逍遥了几日。这些逃兵中,袁癞子资格不是最老,资历也不是最深,就因为他剩了枪没卖,又是本地人,就成了头,当了老大。
乞丐行也有把头,而且组织也很严密。
上海就有陆、周、钟、王、二沈、二赵八个著名丐头,这八人掌管着全上海的乞丐。他们可说是乞丐世家,父辈是本地的地痞恶棍,由管事或地保推选出来,充任丐头管理行乞者,为的是清净地方,不使生事。丐头可坐收渔利,调解争端,规范行乞,平均利益,每月每年都能从各商铺得些月规、年规,收入颇丰,且子孙相传并无限制。
这八个大丐头,每人手底下都有六个大头目,再往下又有三十个小头目。而每个小头目之下,又有一种领袖,称爷叔,负责组织具体的行乞活动。一般每个爷叔,控制大约十到二十个乞丐,又分老丐、残丐、丐童几种。
八个丐头把整个上海划分为东西南北四大区域,每两个丐头管理一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无数个行乞者的小集团,每个小集团又都有一个颇有资历的爷叔为首领,下面管辖着十几二十个乞丐,占有一个大本营。
在八大丐头的管理下,上海的乞丐行,除分凤阳帮、淮阳帮、山东帮、江北帮、江湖帮和本土帮等派别外,还根据行乞方式不同,另分钉靶派、训子派、硬矗派、唱春派、哀党派等行,各拜释迦牟尼、朱元璋、赵匡胤、方卿、金松、百里奚之妻等为本派的祖师。
各帮各派各有地盘,又因利益倾轧,经常发生冲突,严重时还会闹出人命。
袁癞子哪知道这些。
他只见那些爷叔吃穿不愁、丐头足食丰衣,却从没见过爷叔向小丐头上供、小丐头向大丐头缴银,又感觉上海的乞丐多不胜数,哪里都能拢到一些,所费又不需几何,便急不可耐跳入了这个行当。
刚开始确如他想,收获还不错,凭在入沪各道口截到的两百多逃荒要饭的乞丐,每日他和十来个逃兵兄弟,都能各分半个到一个银元,足以让他们不愁吃喝,且隔三差五能找些私娼泄泄火。这些人本就没多大追求,有这样的日子过,已足称满足。
只是好日子没过多久,便接二连三开始出事故。因袁癞子不懂行规,悍然入侵其他丐头的地盘,非但他控制的那些乞丐,总是遭到其他乞丐的抢夺,几个逃兵兄弟也相继遭到了一些爷叔的殴打及恐吓。
袁癞子是有枪的,但这枪却只能用来威慑,而且他那支手枪本就是一支“善良”之枪,自分到他手中,就从来没对着人射击过,打靶成绩虽好,但晕血。
他算比较聪明,拿着这把善良之枪,陆续在弄堂堵住好几位爷叔,变着法地威吓。虽是虚张声势,但那些爷叔也是眼睛大见识小,被黑洞洞的枪口一指,就都吓得屁滚尿流,非但赔钱赔罪,连手下的乞丐也都被袁癞子毫不客气夺走。
麻烦终于来了。所谓“鱼有鱼头,蛇有蛇精,蚂蚁有主,蜜蜂有王”,就算沦落到成为乞丐,这些个爷叔也是既有窠又有头的。袁癞子得意没几日,便被爷叔上面的小丐头找上门来,双方大打出手,各有胜负。小丐头搞不定他,便找了再上一级的头目,这回人多势众的袁癞子这伙人便只剩挨收拾的份。
但是,上海势力最大的乞丐集团,恰恰是本乡本土的“老弟兄”丐帮。袁癞子探知丐行的规矩后,便想方设法疏通了“老弟兄”来调解。“老弟兄”上报到八大丐头,八大丐头怕人议论不照顾本乡人,便发下话,平息了袁癞子和其他小丐头的纷争。
“吃讲茶”过后,袁癞子不得不答应退出城隍庙一带,而且交出手底下所有乞丐,以补偿其他小丐头的损失。但作为平衡,恰好柳营路和八字桥一带的丐头,因不慎得罪青帮的大人物,被沉了黄浦江,王沈两位大丐头便商定,若袁癞子能出些“份钱”,便能接收死鬼丐头的地盘和其控制的三百多乞丐。
这些乞丐,正是吴安平在窝棚区遭遇的这一批。
袁癞子还想吃这行,便又是凑又是借,交了两百大洋的份钱,这才在几天前成了这里的新丐头,那十来个逃兵兄弟,也重又当上了爷叔。为此,袁癞子欠下八十块银元的高利贷,虽利滚利有些重,但是青帮的买卖,他不敢不还。
不过他算盘打得也算如意。这里有三百多人,每天的收获省下来,能有十几块银元,两个月也就能还清,到时候还是该吃就吃,想嫖就嫖,天天都是好日子。
袁癞子绝没想到,今天一早他满面春风来喊人开工,竟会遇到三百多乞丐要集体与他决裂这样的怪事。他自忖比起其他丐头,自己已算仁义,既没干为博取同情故意打折人腿脚的事,也没在规费之外另收这些人的敬奉,但这些人竟跟他来这一手,莫不是觉得他袁癞子当真可欺不成?
虽然上海永远不缺乞丐,但他这时已知道,就算收拢乞丐也是有规矩要守。凤阳来的要归凤阳帮管,淮南来的要归淮南帮管,况且,就算能找到些哪里都不犯忌讳的孤魂野鬼,要将之整合成高效率的行乞团队,也非朝夕便能成功。要饭不是技巧,但要钱就有技巧,而且想要得到更丰厚的施舍,更是必须经过一系列专业培训。爷叔就是干这个的。
要是搁在以往,袁癞子或许能退让,但现在不同,若隔段时间收不到钱,那高利贷就会越滚越多,直到他再也还不起。他还真不想有朝一日,竟不得不到黄浦江底和水草为伍,和王八鱼虾比试水性。